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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他们坐了一会船,到天黑方才回去。上了岸,叔惠便问道:“你还回方家去吧?”翠芝道:“我不想去了,他们那儿人多,太乱。”可是她也没说回家去的话,仿佛一时还不想回去。
叔惠沉默了一会,便道:“那么我请你去吃饭吧,好不好?”翠芝笑道:“应该我请你,你到南京来算客。”叔惠笑道:“这个以后再说吧,你先说我们上哪儿去吃。”翠芝想了一想,说她记得离这儿不远有一个川菜馆,就又雇车前去。
他们去吃饭,却没有想到方家那边老等他们不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就打了个电话到翠芝家里去问,以为她或者已经回去了。石太太听见说翠芝是和世钧一同出去的,还不十分着急,可是心里也有点嘀咕。等到八九点钟的时候,仆人报说小姐回来了,石太太就一直迎到大门口,叫道:“你们跑到哪儿去了?方家打电话来找你,说你们看完电影也没回去。”她一看翠芝后面还跟着一个人,可是并不是世钧,而是昨天跟世钧一同来的,他那个朋友,昨天他们走后,一鹏曾经谈起他们从前都是同学,他说叔惠那时候是一面读书一面教书,因为家里穷。石太太当时听了,也不在意,可是这回又见到叔惠,就非常地看不起他,他向她鞠躬,她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只道:“咦,世钧呢?”翠芝道:“世钧因为给我拿鞋子,电影只看了一半,所以又去看第二场了。”石太太道:那你看完电影上哪儿去了?怎么到这时候才回来?饭吃过没有?跟许先生一块儿在外头吃的。“石太太把脸一沉,道:”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也不言语一声,一个人在外头乱跑!“她所谓”一个人“,分明是不拿叔惠当人,他在旁边听着,脸上实在有点下不去,他真后悔送翠芝回来不该进来的,既然进来了,却也不好马上就走。翠芝便道:”妈也是爱着急,我这么大的人,又不是个小孩子,还怕丢了吗?“一面说着,就径直地走了进去,道:”许先生进来坐!王妈,倒茶!“她气烘烘地走进客厅,将手里的一只鞋盒向沙发上一掼。叔惠在进退两难的情形下,只得也跟了进来。
石太太不放心,也夹脚跟了进来,和他们品字式坐下,密切注意着他们两人之间的神情。仆人送上茶来,石太太自己在香烟筒里拿了一支烟抽,也让了叔惠一声,叔惠欠身道:嗳,不客气不客气。上海。叔惠勉强又坐了几分钟,便站起来告辞。
翠芝送他出去,叔惠再三叫她回去,她还是一直送到外面,在微明的星光下在花园里走着。翠芝起初一直默然,半晌方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不来送你了。”说话间偶然一回头,却看见一个女佣不声不响跟在后面。翠芝明明没有什么心虚的事,然而也涨红了脸,问道:干什么?鬼鬼祟祟的,吓我一跳!
叔惠笑道:“不用了,我一边走一边叫。”那女佣也没说什么,但是依旧含着微笑一路跟随着。已经快到花园门口了,翠芝忽道:“王妈,你去看看那只狗拴好没有,不要又像昨天那样,忽然蹦出来,吓死人的。”那女佣似乎还有些迟疑,笑道:拴着在那儿吧?
那女佣见她真生了气,也不敢作声,只好去了。
翠芝也是因为赌这口气,所以硬把那女佣支开了,其实那女佣走后,她也并没有什么话可说。又走了两步路,她突然站住了,道:“我要回去了。”叔惠笑道:“好,再见再见!”
他还在那里说着,她倒已经一扭身,就快步走了。叔惠倒站在那里怔了一会。忽然在眼角里看见一个人影子一闪,原来那女佣并没有真的走开,还掩在树丛里窥探着呢,他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由这上面却又想起,那女佣刚才说要给他雇车,他说他自己雇,但是雇到什么地方去呢?世钧的住址他只记得路名,几号门牌记不清楚了。在南京人生地不熟的,这又是个晚上,不见得再回到石家来问翠芝,人家已经拿他当个拆白党看待,要是半夜三更再跑来找他们小姐,简直要给人打出去了。他一方面觉得是一个笑话,同时也真有点着急,那门牌号码越急倒越想不起来了。幸而翠芝还没有去远,他立刻赶上去叫道:“石小姐!石小姐!”翠芝觉得很意外,猛然回过身来向他呆望着。叔惠见她脸上竟是泪痕狼藉,也呆住了,一时竟忘了他要说些什么话。翠芝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暗影里,拿手帕捂着脸擤鼻子。叔惠见她来不及遮掩的样子,也只有索性装不看见,便微笑道:“看我这人多糊涂,世钧家门牌是多少号,我倒忘了!”翠芝道:“是王府街四十一号。”叔惠笑道:“哦,四十一号。真幸亏想起来问你,要不然简直没法回去了,要流落在外头了!”一面笑着,就又向她道了再会,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回到世钧家里,他们才吃完晚饭没有多少时候,世钧正在和小健玩,他昨天从雨花台捡了些石子回来,便和小健玩“挝子儿”的游戏,扔起一个,抓起一个,再扔起一个,抓起两个,把抓起的数目逐次增加,或者倒过来依次递减。他们一个大人,一个孩子,嘻嘻哈哈地玩得很有兴致,叔惠见了,不禁有一种迷惘之感,他仿佛从黑暗中乍走到灯光下,人有点呆呆的。世钧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我母亲说你准是迷了路,找不到家了,骂我不应该扔下你,自己去看电影。——你上哪儿去了?”叔惠道:“上玄武湖去的。”世钧道:跟石翠芝一块儿去的?你。“又问知他还请石翠芝在外面吃了饭,更觉得抱歉。他虽然抱歉,可是再也没想到,叔惠今天陪翠芝出去玩这么一趟,又还引起这许多烦恼。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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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今天星期日,是世钧在南京的最后一天。他母亲轻轻地跟他说了一声:“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钧很不愿意到他父亲小公馆里去。他母亲又何尝愿意他去,但是她觉得他有一年光景没回家来了,这一次回来,既然亲友们都知道他回来了,如果不到父亲那里去一趟,无论如何是有点缺礼。世钧也知道,去总得去一趟的,不过他总喜欢拖延到最后一刻。
这一天他拣上午他父亲还没出门的时候,到小公馆里去。
那边的气派比他们这边大得多,用着两个男当差的。来开门的一个仆人是新来的,不认识他,世钧道:“老爷起来了没有?”
那人有点迟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你贵姓?”世钧道:“你就说老公馆里二少爷来了。”
那人让他到客厅里坐下,自去通报。客厅里全堂红木家具。世钧的父亲是很喜欢附庸风雅的,高几上,条几上,到处摆着古玩瓷器,使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怕打碎了值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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