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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恐惧,冷汗滴下来,越来越寒,呼吸也要停顿,只要有一点异动,我一定弹跳起来,撞向天花板。我挣扎着,有极渴望知道真相,我快要知道“我是谁”了!——「喀嚓。」
3.寻找蛋挞
——吃蛋挞的女人
每逢有新产品上市,就受到牵引。前不久,才有“姜汁蛋挞”的发明。
那些蛋挞很厚实,颜色比较沉重,黄色中带点青。因为有姜汁,所有微辣,味道很独特。灵感一定来自姜汁撞奶。——但,蛋挞皮仍是非常糟糕的批皮,厚厚一兜来盛载蛋汁,似一个碗多过一个挞。
我想:「究竟在那里可以找到真真正正美味的可靠的酥皮蛋挞?」
传呼机响了。导演留言那个巧克力广告已落实:后天早上八点通告。嘱我别忘了给一双手“打水晶蜡”。好好维修保养。
我并非天生丽质的模特儿,身材亦不是呼之欲出的一类,蛋,我是全岗五名“卖手的人”中一位。有些商品需要成熟的手,如婴儿尿片洗洁精;有些需要华丽的手,如钻戒名表;有些需要文艺的手,如钢琴金笔;有些需要带感情的手……——作为“幕后黑手”的“幕前白手”,完全无心插柳。
我的一双手白净修长,指节均匀,这是天赋。但我很少做家务拿重物。母亲在时当然用不着,后来,也是姐姐负责,我可以专心念书。——我明白自己一双美手,其实是家人的温情礼物。
本来在广告公司会计部工作,现代人多用电脑少写字,新一代的手,已经再也生不出厚茧来。完全没有从前文化人的“情意结”。
父亲的右手,却因大半生都在写字,所有连食指和中指也有“枕头”。是他生命的指环,终生摆脱不了。
文化人喜欢买份报纸上茶楼品茗,或到茶餐厅饮下午茶。父亲是个编辑,常带我们姐妹去。当同作者聊天时,我便喝丝袜奶茶吃蛋挞。
自小就爱上蛋挞。
一流的蛋挞,厨房是一弄好便把整个铁盘捧出来,铁盘经了岁月,早已烘得乌黑。通常蛋挞出炉有定时,最早的大概是七时三十分就有了,错过一轮,得等第二轮第三轮,总是隔得好久,望眼欲穿。——有时不知如何,上午卖光了,要下午再来。
但一个个圆满的蛋挞,时值得依依守候的。
它们在铁盘上,排列得整整齐齐,争相发放浓浓的蛋香、奶香、饼香……
一流中的一流哪,应是酥皮的。油面团和水麦团均匀覆叠,烘香厚一层一层又一层的薄衣,承托那颤抖的、胀胖的、饱满的、活活地晃荡,但又永远险险不敢泄漏的黄油蛋汁,凝成微凸的小丘。每一摇动,就像呼吸,令人忍不住张嘴就咬……
蛋挞是不能一口全吃的。
先咬一口,滚烫得令嘴唇受惊,但舍不得吞。
含在嘴里,暖热儿踏实,慢慢吃。此事酥皮会有残屑,顺势洒下,一身都是。又薄又脆,沾衣也不管。再咬第二口……
直至连略带焦黄但又香脆无比的底层亦一并干掉,马上开始另一个。
——通常,第二个没第一个好吃。
……
「婉青,再来一个——」
「OK.没问题。」
镜头只拍我的手。拈起一颗金黄色装的巧克力,打开它,黑褐色的身体中间有个血红的心。手要“表达”十分感动,有点抖,有点喜悦,然后全盘投降。
化妆师过来给手补粉。然后取笑:「咦,稍为用力点,粉抖抖到地上去。」
一直对我有微妙好感的导演说:「CLOSE UP手的“表情”时收一些。但又不要太定。太定就很木。你不必忍着呼吸。」
纤纤玉手又再培养情绪开工。
每小时公价千多元的“卖手费”,当然比父亲弯腰蹙眉笔耕拼版……,来得轻松。父亲除了卖手,还卖脑。
一个好的脑,也像一个蛋挞。……
收工了。
灯一下子灭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当零食。我不爱导演递来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选决非巧克力。
记得去年回归日子越来越近,电视和报刊上都有彭定康这末代港督的回顾。随便打开一份,都见胖子在香港作亲民访问时,当街饮凉茶、吃“菠萝油”、大口享受新鲜出炉的蛋挞。馋的很。
肥彭政绩也许引起各界争议,意见分歧,但他吃蛋挞时样子很亲切。古时的皇帝,每顿饭都命人“嘴膳”,以防被下毒。——但谁会舍得在一个香喷喷的热蛋挞中下毒?不是辜负了人,时辜负了凡尘的丰足自由与温饱,破坏了一切生活秩序。
蛋挞不贵,好的太少。而且人们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动时我还没出生,所以回忆中没有左派土制炸弹“菠萝”。父亲从来没发达。我觉得香浓醉人的丝袜奶茶和蛋挞已经时盛世。——很讽刺,父亲的名字是“欧阳贵”,人家常乌黑他是前税务局长“欧阳富”的兄弟。年年总有不少打工仔在纳税之时对税局恨之入骨,欧阳富时惨遭诅咒的代号。每到税关,同事便拿我开玩笑:「请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们走头无路!」
我笑:「有得纳税比没得纳税好,交很多很多的税,时我毕生宏愿。」
但,我没这“资格”,父亲不曾大富大贵,也没这“资格”。税务局长换了新人黄河生。而父亲也不在了。后来,当教员的姐姐结婚了。不久,生了一个男孩。……
但觉过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为“末代”。
父亲贫穷而孤傲。报馆因他眼睛不太好,劝他退休。欢送会搞得很热闹,但公司无意照顾他终老。父亲死时且说:「我近四十才生你俩,照顾的时间不够。你妈一向娇生惯养,但我的才华不能把她养到百年。我也怨过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劳,作为补偿,如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说来还好像有点庆幸。他着我去买半打蛋挞。我在医院门外等的士,到了茶餐厅,又等蛋挞出炉。——买回来时,父亲已昏迷,从这一刻开始,再也吃不到蛋挞了。实在痛恨世上竟有这样的错失。
我认为父亲是一流的男人。
每当吃蛋挞时,心情阴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时候居多。我一直寻找好蛋挞。也寻找好男人。总不能长期住在姐夫家。姐夫不是亲人。我么寻找一个如父亲的丈夫。这真是相当困难的事,比民间保钓号要登上属于中国领土但被日军舰包围侵占的钓鱼台更困难。后来它还是被撞沉。
念大学时,食堂中也卖小吃,当中有蛋挞。它不但永远不熟,还永远脸皮厚、又冷又硬。总叫人联想起整容失败贵妇的一张假脸,影响食欲。食堂只做师生的生意,没什么赚头,大家也没什么要求。认识第一个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岁,但低一年。是个可乐迷,用可乐送蛋挞。
沈家亮习惯两口吃掉一个。若是迷你蛋挞一口一个,顺喉而下。别人说“囫囵吞枣”,大概也没有他快捷。
我比较喜欢方奕豪。还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庆祝生日时,上他家认识的。——我最先看重他的手:灵巧、敏锐、准确、豪放。他是一个电脑狂。电脑知识令我由衷佩服。方奕豪拥有一百寸荧幕。三枪大投射、环绕立体音响、接驳电脑后玩INTERNET……,几乎每秒钟,指头翻飞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运筹帷幄中。
既拥一百寸荧屏,当然需要远距离享用:距离既远,家居一定很大。
我觉得他很忙。他家的猫很寂寞方家没有什么人气,爸爸中港两地做地产生意,妈妈爱游埠,兄姐都搬出去自建王国,伴着方奕豪的,时全城最热闹最昂贵最堂皇的“机器”。
每次上去,那头慵懒的波斯猫,马上赶来依偎。我抚摸它的头颈,它眯着脸五官皱成一团,快活得很痛苦,久逢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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