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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经理面前,我无奈地摊牌:“我不会付“爆箱”的费用,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们不要再寄通知信来烦我!——再说,谁会预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证交回:“赵先生,身份证号码相符,这B237ZQ里头的物件请你 取回。当然你可以继续租用。”
我错了!
我不该好奇,不应该乱动“人家”的东西。叫我万劫不复。
——但我打开了那个保险箱。
有两样物件:一个黑布裹着的圆筒状包包。一个不知是宣纸抑或玉扣纸所做的 已变黄的信封。
我不知道那包包会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或者先人的遗物?战战兢兢地掀开四角,谁知道还有一层黑布,护卫森严。一层又一层,足有四层,最后,才见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冲晒出来的底片。不是我们常见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零底片。现在一边很少人用这个。
不知道这“不见天日”的菲林,潜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惊艳” 或“惊恐”,究竟是谁拍摄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无论如何也要带走,非把它冲晒出来不可。
至于另一个古老的信封,又轻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又一个影儿。微重。打开信封,不费劲,它已裂,是纸变质了。
一条小巧玲珑的钥匙掉下来。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无声,几乎还隐没在失,有点紧张,赶快用银行的厚纸信封给盛好,折了两下,放进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经理为我办妥退租手续,他有专业抄守,绝不多言。只是我问:“这两样物件奇怪吗?”
他笑:“顾客可在保险箱中放任何“宝物”。什么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酱、帽子、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头发、名画、标本,其他保险箱的钥匙……”
“这是另一个保险箱的钥匙吗?”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乱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么精致。”
“希望找到一个箱子给它开启。”
——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试过新居中所有的锁:门、窗、行李箱子、鼻烟壶、音乐盒、电脑、抽屉……,当然不适用,因为它们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儿我也没有太多锁。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旧式,一般冲晒店不做这生意,或需时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请摄影组的小李帮我赶出来。一众热情地参与这样荒唐的“侵犯”人家私隐的勾当。虽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见到冲晒的效果。微粒很粗。
小李皱眉:“这菲林是不是搁了很久?都变了,药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来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张。但十张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过不想人见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两张仅仅见到一双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种绢质,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还饰白羽毛之类。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认为是白手套,手套很长,给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着一条白色(假定是白色)的糕点往嘴边送。旁边有搁盒子,只见一角,约摸是“斋”、“心”两个字。
小李问:“谁可猜到是什么字?什么“斋心”?”
史蒂芬对美术字体有研究:“不是‘斋心’,史‘心斋’”
阿美问:“会不会是日本OSAKA 的“心斋桥”?”她是汉奸,每年两次道日本换季。
“不。“斋”下面没有字。而‘心’太小,应是个组合的字,例如‘志’、‘意’、‘思’、‘怨’之类。”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窝糕”。这个女人一定在吃着燕窝糕……
经了一番追查,又问电话公司,我还惊动了母亲大人。
其实,我不很愿意惊动她。
她送我上机,又接我回港。日子过去了。
但我搬出来独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问我和阿力的关系。——虽然 我曾安排她“无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过)“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贫穷一样,是无法隐瞒的。
即使将来不是阿力。但她一双渐不过问我的感情,不提娶媳妇的敏感问题,在静夜中又在我身后稍驻的哀伤的眼睛它们却明确无奈,这是我不希望接触,却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欢女人。——只除了母亲。
得空我会给她打电话,客气但关怀。——因关怀,常报喜不报忧。
她说:“燕窝糕‘陈意斋’最有名,是招牌货。这店有近百年历史了。”
她还告诉我:“我小时候发热,不肯吃饭,也吃过燕窝糕。当年呢外婆哄我, 算是矜贵的零食呢。”
我没吃过。
不知这个装扮得那么用心的,爱吃燕窝糕的女人是谁呢?——她不让我见到她,
但又“出现”了。她究竟是谁?是请托我做点什么事吗?我满腹疑团。
乘机把这怪事告诉阿力。
这阵子找他不容易。日间,他去了抢拍“最后的启德”;夜里,忙看世界杯。
由于赤角新机场正式启用,建立了七十三年,经历过日军炮火的启德旧机场退出历史舞台,成为陈迹。
我印象中,二十四岁在航空公司工程部工作的阿力,最漂亮的一刻,是相识不久,他带我去看他拍摄飞机。
他花了一千八百元买的接收器,可以监听机师与控制台之间的对话,所以他捕捉“巨鸟”雄姿十分准确。
每当他拍到一帧“险象环生”的照片,都像个小孩般兴奋莫名:“哗哗!我等了呢老半天了。飞得最低是这架!”
当我致电阿力时,隔着大气电波,彷有离情。
“我在一间旧楼天台‘观鸟’,”他亢奋地说,“付了业主几百元他才肯开锁让我们来拍照的——有飞机有飞机——拍完才复你。”
我听到遥远的一阵尖叫和呼喊,夹杂嘘声和唏嘘。
“呀,BAD-LANDING !”
“捉住了没有?”
“镜头给雨沾湿了——”
——他们就像是男人罹了不治之症,现在最后一刻去制造回忆的“准寡妇”。
那时是黄昏,约四点半。微雨。九八年七月五日之前,“发烧友”都走遍了机场的观望台、九龙城广场天台、酒楼或居民天台、观塘码头、鲤鱼门、飞鹅山、信号山、龙翔道……这些热点,拍摄不同角度。即使天气恶劣,也争分夺秒。——因为时间不等任何人。
启德机场贴近密集的居民,不但饱受噪音之苦,飞机抵港低飞,还在屋顶“擦过”似的,快要压近撞上了,才以“肚皮”相示。
它是世界上最危险的机场之一。
——但,它要消失了,从此面目全非,轰隆的巨响不再令人厌烦、痛恨,反而
成为冷寂之前最后的怀念。一夜之间,启德关灯作别。“沉默”了,整个九龙城都因寂寞失聪。
新机场设施先进,是花费七百多亿港元兴建的“新欢”。——人是记忆的奴隶?不,人都现在自己想记得的。逝去的永远是最美好的。纵有千般不是,旧爱是难忘的。
我来不及告诉阿力我手上也有已经逝去的东西。
关上电话。
他说拍完照片才复我。——但他一直没有。
蓝天将黑未黑,招牌和光管刚亮。我竟走到皇后大道中一百九十九号地下的“陈意斋”去。原来老店在广州。一九二七年在香港成立了分店。
我买了燕窝糕。顺便也买了些杏仁饼、牛肉干、虾子扎蹄、柠檬姜、辣椒榄、薏米饼……
我知阿力晚上会到湾仔一家酒吧看世界杯。只是爱尔兰特色的酒吧。早已挤满球迷,透过84×62寸的电视大荧屏,粗口横飞,群情汹涌。
那是一个十二码罚球。
我不知他们吵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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