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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当阿祥。呲呲呲。」
「你不是阿祥。」
「我要当阿祥。呲呲呲。」
「……」
我总算听清楚了。
这个假装阿祥的家伙,说要当阿祥,意思等同他承认了自己并不是阿祥。
暂时,还不是。
我当然心知肚明他不是阿祥,但他直承不讳,还是让我打了一个冷颤。
幸好大爷我就坐在行天宫前面,背后有关老爷当我靠山,正气无限。
「我听不是很懂。」我指着他,微怒:「反正你承认了你不是阿祥,是吧!」
「我要当阿祥,呲呲呲。」阿祥面无表情地说:「呲呲呲。」
「那你告诉我,真正的阿祥去哪里了!」
「呲呲呲,吃掉了。」阿祥双眼发出淡淡的红光。
是啊,我这不是白问吗?
阿祥正是在我眼前被吃掉的,当时我只顾着拍照!
「好,吃就吃了,那你为什么要扮成阿祥的样子?」我握拳。
「我吃了阿祥,所以我要当阿祥,呲呲呲,呲呲呲。」
「什么!竟然就是你吃的!」我跳起来。
「呲呲呲……」阿祥用吐舌头的死样子,承认了他就是那条凶手大蛇。
我们两个,一个人,一个妖,就这么样在行天宫前呆呆看着对方。
说是对峙,并不精确,我几乎无法用语言抓准这种你看我我看你的茫然气氛,「阿祥」的红眼并没有透露任何敌意或杀气,而我的心情陷入极度的错乱。
站在我面前的,不仅仅是个假扮成阿祥的妖怪,更是吞吃阿祥的凶手。
这个可能性在这个妖怪自己说出口前,我并不是完全没有想过,而是一直回避这样的念头在我脑海滋生。因为我知道我不仅没种报仇,即便有种也没本事报仇,假使有本事报仇、但报仇肯定会让我自己陷入两败俱伤的危机,十之八九我也会畏缩不敢报仇。
所以我的心中一直暗暗祈祷这个「阿祥」千万别是吃掉阿祥的凶手,否则我就被迫陷入某种道德危机——不知道凶手是谁也就罢了,但凶手就在眼前,不帮朋友报仇的话,就是没义气!
现在好了,我一不小心就让这个妖怪承认了他就是吃掉阿祥的凶手,逼我自己陷入了窘境。
不行,我得找回立场。
「我不相信你就是那条大蛇。」
我一边冒冷汗,一边冷笑:「这一点都没有道理,根据质量守恒定律,一条那么大的蛇,怎么可能变成这么小的一个人?重量都到哪里去了?我看,你只是一个假冒阿祥的流浪汉吧,还呲呲呲咧!」
「我可以变给你看,呲呲呲。」阿祥微微歪头,一副说变就变的模样。
「等等,变也没用,别以为你变成了大蛇,我就会相信你就是那条吃掉阿祥的大蛇。」在诡异的压力下,我开始说教起来:「在那种鬼地方,大蛇肯定不只一条,而是有千千万万条大蛇,就算你们之间有一条蛇吃掉了阿祥,你们长得通通那么像,谁分得清楚哪一条才是真正吃掉阿祥的那一条?」
「只有吃掉那一个人,才可以变成那一个人。呲呲呲。」
「是喔?你说了我就要信啊?告诉你!我这个人就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
「呲呲呲……」
「不要在那边给我呲呲呲!」
我乱七八糟跟眼前这个杀阿祥凶手辩论起来,就是不肯接受残酷的事实——我是个很糟糕、没义气的烂朋友。话说,世上最远的距离,就是吃掉朋友的妖怪就在眼前,但我却只能假装自己不是一个孬种!
我甚至不敢走过去给他一拳!
◇◇◇◇
渐渐地,一大早就来拜拜的香客多了起来。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昨天去电影后期公司找九把刀的时候,知道了锦囊的真相,没有拉下脸跟他再多要几颗干大便,害自己现在毫无筹码。
「你到底想怎样?」我试图保持冷静:「是不是想等我走到没有人的地方,再忽然把我吃掉!」
「我说了,呲呲呲,我想当阿祥。」阿祥重复着同一句话:「教我,当阿祥。呲呲呲。教我,当阿祥……」
忽然,我从阿祥赭红色的眼睛底,看见了真诚的渴望。
这一份渴望,我依稀在魔神仔的眼瞳里见过……
3
现在的场景,是麦当劳。
我的桌上摆了一堆薯条,以及一排刚刚从便利商店买来的鸡蛋。
薯条是给我吃的,而那一排鸡蛋,当然是给「阿祥」吃的。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总算强迫自己听明白了「阿祥」的故事。
上一篇游记里说过了,花东深山里山精鬼怪尤其多,许多都幻想着总有一天可以幻化成人,这点我是亲身经历。至于这条一不留神就活了上千年的大蛇,也不例外。
比起没有形体也没有原貌的魔神仔,这条超级大白蛇可是结结实实地活了非常久,久到有一天,它的躯体大到可以吞掉一整个人的时候,它就真的吞了一个人。它觉得,比起其他动物,人吃起来的感觉很不一样。
「很不一样?」我咬着薯条。
「人会,说话,呲呲呲……」阿祥吞了一颗蛋。
的确,人会说话。
不像其他动物所发出的单调声音,其竭尽所能也不过就是「声调转换」的程度,人类在挣扎惨哭时所嚎叫出来的「语言」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音阶与潜在的表达意义,令大蛇深深着迷。
它心想,这种拥有千奇百怪的「语言」的物种,究竟为什么如此与众不同呢?他们临死之前所发出来的叫声,除了求饶,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
为了得到答案,它就一直吞一直吞一直吞。
直到一整个部落都被它默默吞掉。
直到两个部落都埋葬在它的肚子里。
为了对抗贪吃的大蛇,不同部落间的原住民勇士开始集结讨伐,用弓箭与砍刀试图夺回老祖宗遗留下的猎场,却前仆后继地消失在森林里。狼狈的生还者,则成为大蛇传说的一部分。
起先大蛇只是原住民历代相传的魔物,后来汉人呼朋引伴进了山区伐木,也糊里糊涂走进了大蛇的五脏庙。眨眼过了两百年,日本军队的太阳旗挥舞进了花东,也有好几支部队在深山里遭遇到了大蛇的强袭,子弹一排排钉在它坚韧的鳞片上,仓皇失措的武士刀向它挥舞……
带来了蛮横的死亡,却同样吞噬了强敌,大蛇被误植了山神的称号。
它的身子越来越大,某种模糊的答案也悄悄地在它的肚子里孕育成形。
它开始听得懂粗糙的语言,于是它总算听明白了来自人类部落的乞饶,出于好玩,也出于想知道「这么做的话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它接受了来自人类单方面的约定——它一年只造访红花部落生吞两个人,换来人类五体投地的崇敬。
吞的人少,却被当成神祇,大白蛇觉得很新鲜。
其余不吃人的时间,它就吃吃别的东西,但渐渐地它发现自己不吃东西也不感到特别饥饿,或许灵性的增长慢慢地抑制了食物之于生存上的需求。而它也开始跟深山里其他想幻化成人的精怪对话。
「对话?」
「没错,对话。呲呲呲!」阿祥露出极难得的得意神色。
基于食物链牢不可破的关系,原先不同的动物之间是鲜少对话的,即使碰了面,也只会发出大大小小的「声音」做最基本的生理沟通——警告、求偶、害怕、虚张声势、主张地盘,诸如此类,远远不是聊天。
是的,聊天。
人类的语言包含的意义太丰富了,意义丰富到满出来,满到衍生出很多累赘的用法。仔细想起来,聊天的确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泛指与延续生命基本无涉的、意义不明的、纯粹打发时间的沟通,这种沟通仅会发生在具有灵性的动物身上。例如,这些不约而同想成为人类的精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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