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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出书版)(14)



四爷也借了醉,先唱:田园将芜胡不归,千里从军为了谁?

蝶衣醉悠悠地,与他相搀相扶,开始投入了戏中,听得四爷又念:“妃子啊,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孤大势去矣!”

蝶衣淌下清泪,一壁唱,一壁造: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一伸手,把剑抢过来。

他迷惆了,耍了个剑花,直如戏中人。那痴心女。——四爷猛地伸手一夺。厉声阻止:“这可是一把真家伙!”

仗剑在手,胜券在握。他逃不过了。

“不信?”

四爷一剑把蝶衣的前襟削破。蝶衣只觉天地变样,金星乱冒。迸出急泪。四爷狂喜:“哎——哈哈哈!”

再虚晃一招,剑扔掉。

趁蝶衣瘫软,他扑上去,把他双手抓住,高举控倒在几案上,脸凑近,直贴着他的脸厮磨,揉碎酡红桃花。酒气把他喷醉。

两张如假戏如现实的,色彩斑斓的脸贴近搓揉。

蝶衣瑟瑟抖动。“四爷怎会放他走?

灯火通明,血肉在锅中沸腾的房间。他要他!

这夜。蝶衣只觉身在紫色、枣色、红色的狰狞天地中,一只黑如地府的蝙蝠,拍着翼,向他袭击。扑过来,他跑不了。他仆倒,它盖上去,血红着两眼,用刺刀,用利剑,用手和用牙齿,原始的搏斗。它要把他撕成碎片方才甘心。他一身是血,无尽的惊恐,连呼吸也没有气力……

那囚在玻璃罩子中的时钟,陪同他呻吟着。

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辰星在眨着倦眼。蝶衣孤寂地坐在黄包车上。他双臂紧抱那把宝剑。因羞赧,披风把自己严严包裹,盖住那带剑痕的衣襟,掩住裂帛的狂声。

也只有这把宝剑,才是属于自己的。其他什么也没了。他在去的时候,毋须假装,已经明白,但他去了。今儿个晚上,自一个男人手中蹒跚地回来,不是逃回来,是豁出去。他坚决无悔地,报复了另一个男人的变心。

街上行人很少。

特别空寂,半明半昧。

——是山而欲来么?

忽闻铁蹄自远而近,得得得,得得得。如同打开一个密封的瓶子,声音一下子急涌而出。来了。

一队骑兵。

黄包车远远见着,知机地一怔。差点叫撞上了,是一队日军。太阳旗在大太阳还没出来时,已耀武扬威,人强马壮。

黄包车夫如惊弓之鸟,打了几个转,吓得觅地逃生,一拐,拐到胡同去。

窄小的胡同,是绝路。三面均是高墙。车子急急煞住,手足无措,忧心仲忡。

蝶衣神魂未定。——日本鬼子终于来了,他们说来就来了!

思想如被深沉的天色吞噬去。没想过会发生的事—一发生了。一夜之间,他再不晓得笑了。

胡同尽处,却有个孩子在笑。他十岁上下,抱着一个带血的娃娃,头发还是湿的,肚子上绑了块破布。他认得他,也认得那孩子,木然地瞪着他——那是小豆子,他自己!

只觉小豆子童稚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阴寒如鬼魅,他瞧不起程蝶衣。前尘旧梦。二者都是被遗弃的人。

蝶衣震惊了。

一定在那年,他已被娘一刀剁死。如今长大的只是一只鬼。他是一只老了的小鬼。或者,其实他只不过是那血娃娃。性别错乱了。

他找不回自己。

回首,望向胡同口,隔着黄包车的帘子,隔着一个避难的车夫,他见到满城都是日本的士兵!

个人爱恨还来不及整理,国家危情已逼近眉睫。做人太难了。

还得收拾心情去做人。

蝶衣抱着剑走进来,名旦有名旦的气派,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最凄厉也不容有失。缓缓走进来。

但见杯盘狼藉,刚才那桌面,定曾摆个满满当当,正是酒阑人未散。

班里的人在划拳行令,有的醉倒,有的尚精神奕奕,不肯走。一塌胡涂。哪有人闹新房闹成这样的?蝶衣一皱眉。

小楼一见,马上上前,新郎官怨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师弟,快请坐!”

他见到菊仙。

在临时布置的彩灯红烛下,喜气掩映中,她特别的魅艳,她穿了一袭他此生都穿不了的红衣,盛装,鬓上插了新娘子专利的红花。像朵红萼牡丹。她并肩挨膀地上来,与小楼同一鼻孔出气。——他们两个串通好,摒弃他!

锣鼓吹呐也许响过了,戏班子里多的是喜乐,多的是起哄的人,都来贺他俩,宾主尽欢。她还在笑:“小楼昨儿晚上叫人寻了你一夜,非要等你来,婚礼延了又延。”

她也知道他重要么?

“今儿得给你补上一席,敬上三杯了。”

小楼又道:“你说该罚不该罚?师哥大喜的日子也迟到。”

菊仙忙张罗:“酒来——”

蝶衣不理她,转面,把怀中宝剑递予小楼。

“师哥,就是它!没错!”

小楼和菊仙愕然。

小楼接剑,抽开,精光四射,左右正反端详:“呀!让你给找到了!太好了!”

大伙也围上来看宝贝。

小楼嚷嚷:“菊仙,快看,是我儿时做的一个梦!”

菊仙依他,代为欢喜。

蝶衣咬牙切齿一笑:“师哥,你得好好看待它!”

说毕,不问情由,旁若无人,走到段家供奉的祖师爷神像牌位前,虔诚肃穆地,上了一注香。

他闭目、俯首。一点香火,数盏红灯,映照他邪异莫名的举止。

小楼不虞有他,很高兴:“好,就当是咱结婚的大礼吧。礼大,我不言谢了。”

蝶衣回过头来,是一张淡然的脸:“你结婚了,往后我也得唱唱独脚戏了。”

小楼一时不明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有玲挑剔透、见尽世情的姑娘儿,开始有点明白了。菊仙心里边暗暗地拨拉开算盘珠儿,算计一下各人关系。嘴里不便多言。小楼笑着递上一盅。

蝶衣取过酒,仰面干了。这是今儿第二次醉,醉了当然更好。

忽闻屋子外头有人声吆喝。

听不懂。

是日本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马上有人代作翻译,也是吆喝:“挂旗!挂旗!大日本大东亚共荣!”

门外来了一个人。是蝶衣那贴身的侍儿小四,他仓皇地跌撞而至。

小四惊魂未定:“满城——日本兵,正通知——各门各户,挂太阳旗呢!”

一众目瞪口呆。

胡同里,未睡的人,惊醒的人,都探首外望。有人握拳透爪,有人默默地,拎出入侵者的旗帜。孩子哭起来,突然变作闷声,一定是有双父母慈爱的大手,给捂住,不想招惹是非。

无端的如急景凋年,日子必得过下去。

一家一家一家,不情不愿,悄无声息,挂上太阳旗。

只有蝶衣,无限孤清。外面发生什么事,都抵不过他的“失”。

后来他想通了。

多少个黑夜,在后台。一片静穆,没有家的小子,才睡在台毯下衣箱侧。没成名的龙套,才膜拜这虚幻的美景。他俯视着酣睡了的人生。乱世浮生,如梦。他才岁,青春的丰盛的生命,他一定可以更红的。即使那么孤独,但坚定。他昂然地踏进另一境地。

啤睨梨园。

有满堂喝彩声相伴,说到底,又怎会寂寞呢?

那夜之后,他更红了,戏本来就唱得好,加上有人捧,上座要多热闹有多热闹。抗战的人去抗战,听戏的人自听戏,娱乐事业畸型发展。找个借口沉迷下去,不愿自拔。——谁愿面对血肉模糊的人生?

“程老板,”班主来连媚,“下一台换新戏码,我预备替您挂大红金字招牌,围了电灯泡,悬一张戏装大照片,您看用哪张好?”

蝶衣一看,有《拾玉镯》、《宇宙锋》、《洛神》、《贵妃醉酒》……——他换了戏码,对,独脚戏,全以旦角为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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