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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别姬(出书版)(12)



上好妆,连脖子耳朵和手背都抹上了白水彩。白水彩是蜂蜜调的,持久的苍白,真到地老天荒。

原来是为了掩饰苍白,却是徒劳了。

按常情,蝶衣惯于为小楼作最后勾脸。他硬是不干了。背了他,望着朦胧纱窗,嘴唇有点抖索。他不肯!直到晚上。

“大王醒来!大王醒来!”

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唏嘘:“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战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好!好!”

戏园子某个黑暗的角落响起两下枪声。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它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做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新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神的对象,忽地返了一丝笑意,佯嗲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里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拖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土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起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股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

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抹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郁郁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鬓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厚红的嘴唇半歪。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台布,已堆放了一堆银元,首饰,钞票。老鸨意犹为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的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白线袜子踩在泥土上。

风姿秀逸婀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拨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菊仙小姐。”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菊仙小姐请坐会儿,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别走哇——”

转念,忙道:“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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