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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蝶衣道:“师哥,下个月师父五十六大寿,我们赶不及贺他,不如早给他送点钱去?”
“好呀!”
段小楼心思没他细密,亦不忘此事。出科之后,新世界逐渐适应,旧世界未敢忘怀。
程蝶衣,当然记得他是当年小豆子,小楼虽大情大性,却也买了不少受信,还有一袋好烟,送去关师父。
一样的四合院,座落肉市广和楼附近。踏进院门的,却不是一样的人了。
在傍晚时分,还未掌灯,就着仅余天光,关师父身前,又有一批小孩儿,正在耍着龙凤双剑,套路动作熟练,舞起来也刚柔兼备。师父不觉二人之至,犹在朗声吆喝:“仙人指路,白蛇吐信,坏中抱月,顺风扫莲,指南金针,太公钓雨,巧女纫针,二龙吸水,野马分鬃”等招式。
剑,是蝶衣的拿手好戏,他唱虞姬,待霸王慷慨悲歌之后,便边唱二六,边舞双剑。蝶衣但觉那群小师弟,挥剑进招虽熟练,总是欠了感情,一把剑也应带感情。
正驻足旁观,思潮未定,忽听一个小孩儿在叫:“哎!耗子呀!”他的步子一下便乱了,更跟不上师父的口令点子。
师父走过去劈头劈脸打几下,大吼:“练把子功,怎能不专心?一下子岔了神,就会挂彩!”
师父本来浓黑的胡子,夹杂星星了。蝶衣记得他第一眼见到的关师父,不敢看他门神似的脸,只见他连耳洞都是有毛的。
师父又骂:“不是教了你们忌讳吗?见了耗子,别真叫。小四,你是大师哥,你说,要称什么?”
一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正待回答。
小楼在门旁,朗朗地接了话茬尔:“这是五大仙,小师弟们快听着啦:耗子叫灰八爷,刺叫白五爷,长虫就是蛇,叫柳七爷,黄鼠狼叫黄大爷,狐狸叫大仙爷。戏班里犯了忌讳,叫了本名,爷们要罚你!”
师父回过头来。“小石头,是你。”
蝶衣在他身畔笑着,过去叫师父。
“师父,我们看您来了。”
师父见手底下徒儿,长高了,长壮了,而自己仍操故旧,用着同一手法调教着。但他们,一代一代,都是这样的成材。他吩咐:“你们,好生自己开打吧。”
“是呀,师父不是教训,别一味蛮打,狠打,硬打,乱打么?”蝶衣帮腔。小四听得了。
“哎,这是师父骂我的,怎的给你捡了去?”小楼道:“有捡钱的,没捡骂的。”
“这是我心有二用。”
关师父咳嗽一下,二人马上恭敬禁声。他的威仪永在。信手接过礼物和孝敬的红包。
“跑码头怎么了?”
小楼忙禀告:“我们用‘段小楼’和‘程蝶衣’的名儿,这名儿很好听,也带来好运道。”又补充:“我们有空就学着签名儿。”
“会写了吧?”
“写得不好。”蝶衣道。
“成角儿了。”
“我们不忘师父调教。唱得好,都是打出来的。”
“戏得师父教,穷得自己开。”关师父问:“你俩唱得最好是哪一出?”
小楼很神气:“是‘霸王别姬’吶!”
“哦,那么卖力一点,千万不得欺场。”
重临故地,但见一般凶霸霸的师父,老了一点,他自己也许不察觉。蝶衣一直想着,十年前,娘于此画了十字。一个十字造就了他。
第四章 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又一场了。
戏人与观众的分合便是如此。高兴地凑在一块,惆怅地分手。演戏的,赢得掌声采声,也赢得他华美的生活。看戏的,花一点钱,买来别人绚缦凄切的故事,赔上自己的感动,打发了一晚。大家都一样,天天的合,天天的分,到了曲终人散,只偶尔地,相互记起。其它辰光,因为事忙,谁也不把谁放在心上。
歪歪乱乱的木椅,星星点点的瓜子壳,间中还杂有一两条惨遭践踏,万劫不复的毛巾,不知擦过谁的脸,如今来擦地板的脸。
段小楼和程蝶衣都分别卸好妆。
乐师们调整琴瑟,发出单调和谐返朴归真的声音。蝶衣把手绢递给小楼。他匆匆擦擦汗,信手把手绢搁在桌上。随便一坐,聊着:“今儿晚上是炸窝子般的采声呀。”小楼很满意,架势又来了:“好象要跟咱抖抖嗓门大。”
蝶衣瞅他一笑,也满意了。
小楼念念不忘:“我唱到紧要关头,有一个窍门,就是两只手交换撑在腰里,帮助提气——。”
蝶衣问:“撑什么地方?”
“腰里。”
蝶衣站他身后伸手来,轻轻按他的腰:“这里?”
小楼浑然不觉他的接触和试探:“不,低一点,是,这里,从这提气一唱,石破天惊,威武有力。”——然后,他又有点不自在。
说到“威武有力”,蝶衣忽记起:“这几天,倒真有个威武有力的爷们夜夜捧场。”
“谁?”
“叫袁四爷。戏园子里的人说过。”
“怕不怀好意。留点神。”
“好。”稍顿,蝶衣又说道:“唉,我们已经做了两百三十八场夫妻了。”
小楼没留意这话,只就他小茶壶喝茶。
“我喜欢茶里头搁点菊花,香得多。”
蝶衣弃而不舍:“我问你,我们做了几场夫妻?”
“什么?”小楼糊涂了:“——两百多吧。”
蝶衣澄明地答:“两百三十八!”
“哎,你算计得那么清楚?”不愿意深究。
“唱多了,心里头有数嘛。”
蝶衣低忖一下,又道:“我够钱置行头了,有了行头,也不用租戏衣。”
“怎么你从小到大,老念着这些?”小楼取笑:“行头嘛,租的跟自己买的都一样,戏演完了,它又不陪你睡觉。”
“不,虞姬也好,贵妃也好,是我的就是我的!”
“好啦好啦,那你就乖乖的存钱,置了行头,买一个老大的铁箱子,把所有的戏服,头面,还有什么干红胭脂,黑锅胭脂”古董儿锁好,白天拿来当凳子,晚上拿来当枕头,加四个軱辘儿,出门又可以当车子。“小楼一边说,一边把动作夸张地做出来,掩不住嘲笑别人的兴奋。蝶衣气得很:“你就是七十二行不学,专学讨人嫌!”
想起自“小豆子”摇身变了“程蝶衣”,半点由不得自己做主:命运和伴儿。如果日子从头来过,他怎样挑拣?也许都是一样,因为除了古人的世界,他并没有接触过其它,是险恶的芳香?如果上学堂读了书,如果跟了一个制药师傅或是补鞋匠,如果。
蝶衣随手,不知是有意仰无意,取过他的小茶壶,就势也喝一口茶。——突然他发觉这小茶壶,不是他平素饮场的那个。
“新的茶壶呀?”
“唔”
“好精致!还描了菊花呢。”
小楼有点掩不住的风流:“——人家送的。”
“——”蝶衣视线沿茶壶轻游至小楼。满腹疑团。
正当此时,蹬蹬蹬蹬蹬跑来兴冲冲的小四。这小子,那天在关师父班上见过两位老板,非常倾慕,求爷爷告奶奶,央师父让他来当跑腿,见见世面。也好长点见识。
他还没出科,关师父只许上戏时晚上来。
小四每每躲在门帘后,看得痴了。
他走告:“程老板,爷们来了!”
只见戏园子经理,班主一干人等,簇拥着袁四爷来了后台。
袁四爷先一揖为礼。“二位果然不负盛名吶。”
随手挥挥,随从端着盘子进来,经理先必恭必敬地掀去绸子盖面,是一盘莹光四射的水钻头面。看来只打算送给程蝶衣的。
“唐突得很,不成敬意。只算见面礼。”
蝶衣道:“不敢当。”
袁四爷笑:“下回必先打听好二位老板喜欢什么。”
小楼一边还礼一边道:“请坐请坐,人来了已是天大面子了。四爷还是会家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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