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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天比一天聪明了。这真是悲哀!
对于世情,我太明白——
每个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两个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间的,点缀他荒芜的命运。——只是,当他得到白蛇,她渐渐成了朱门旁惨白的余灰;那青蛇,却是树顶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叶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柜中闷绿的山草药;而白蛇,抬尽了头方见天际皑皑飘飞柔情万缕新雪花。
每个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两个男人:许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尽千方百计博他偶一欢心的金漆神像,生世位候他稍假词色,仰之弥高;许仙是依依挽手,细细画眉的美少年,给你讲最好听的话语来熨帖心灵。——但只因到手了,他没一句话说得准,没一个动作硬朗。万一法海肯臣眼呢,又嫌他刚强怠慢,不解温柔,枉费心机。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痒痒,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终于想通了。——而人类此等蠢俗物,却永远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头一看,才发觉已经变了天……
原来又过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没有了。
经过一番扰攘,统治中国的是靶子,改朝换代。号“N。
民间也有心灵无所寄托的读书人,偷偷地捧读着前朝刻本。
宋版书籍字体工整,刀法圆润,纸质坚白,墨色苦谈,保存了很久,仍闻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书末还记上校勘人的职衔、姓名和籍贯。见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满是好奇。
有没有人把我们的故事写下来呢?
有没有人记得,在西湖发生的,一个虚幻的情局,四散的灵魂?尸真是太失望了。竟然连错误的报道也付诸阈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么惊动的事儿,毕竟得不到文学家的眷念。——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请人给我作传,以免辜负了此番痛苦。——一个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诸般地蠢蠢欲动,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过了数百年。
我很不耐烦,要等到什么时候,才是“西湖水平,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当夕阳西照,塔影横空,苍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贞,潜心静修之余,有些什么歌赋?或有:
—一不要提携男人。
是的,不要提携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爱。男人不作兴“以身相许”,他一旦高升了,伺机突围,你就危险了。没有男人肯卖掉一生,他总有野心用他卖身的钱,去买另一生。
这样地把旧恨重翻,发觉所有民间传奇中,没一个比咱更当头棒喝。
幸好也有识货的好事之徒,用说书的形式把我们的故事流传下来。
宋、元之后,到了明朝,有一个家伙唤冯梦龙,把它收编到《警世通言》之中,还起了个标题,曰《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觅来一看,啃!都不是我心目中的传记。它隐瞒了荒唐的真相。酸风妒雨四角纠缠,全都没在书中交代。我不满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寿命,便亡给清了。清朝有个书生陈遇乾,著了以妖传州卷五十三回,又续集二卷十六回。把我俩写成“义妖”,又过分地美化,内容显得贫血。我也不满意。
——他日有机会,我要自己动手才是正经。谁都写不好别人的故事,这便是中国,中国流传下来的一切记载,都不是当事人的真相。
繁荣、气恼、为难。自己来便好,写得太真了,招来看不起,也就认了。猪八戒进屠场,自己贡献自己。——自传的唯一意义。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长期储存休养生息,只好寄情于写作成名。
“说什么聪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坦白骨,今宵红细帐底卧鸳鸯……”——在一本人尽皆知的名著上见过这样的诗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干多岁了,与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么不同?尽管发生了不可胜数的流血战争,答美众生还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爱很老死,陈陈相因?
忽然有一天,这天,正当我在小岛深山理首写作的时候,遥见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檐,熊熊焚毁,攀附藤萝,霹雳乱响,砖瓦通赤,人声鼎沸。啊!我心念一动:莫不是素贞有救了?
我兴奋莫名,飞身赶至。
只见一群小娃儿,穿着绿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围上红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举红旗,在火海中叫喊:
“先驱者,为革命,洒尽碧血;后继人,保江山,掏出红心!”
“许士林!”一个红卫兵向另一个红卫兵说,“你来号令主持把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铁证推倒!”
“不,从今天起,我不叫许土林!”这英姿勃发的男孩骄傲地向他的战友宣布,“我已给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许向阳!”
唉,快继续动手把雷峰塔砸倒吧,还在喊什么呢?我一点都不知道,只希望他们万众一心,把我姊姊间接地放出来。
他们拼命破坏,一些挖砖,一些添柴薪,一些动家伙砸击。我也运用内力,舞剑如飞,结结实实地助一臂之力,砖崩石裂,终于,塔倒了!
塔倒了!
也许经了这些岁月,雷峰塔像个蛀空了的牙齿,稍加动摇,也就崩溃了。
——白蛇终于出世了!
我一见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满目苍茫,不知人间何世。一个坐牢坐了一辈子的囚徒,往往有这种失措。——最焕发的日子都过去了。
“姊姊!”
“小青!”
我俩相拥,穷凶极恶地,恨不得把对方嵌在自己身体内。
“姊姊!我俩也有今天!”
大家都抢在对方前头洒泪,靠微的灰雨,砖木的余烬,全跑进眼睛里,化成涕泪酸楚,不可收拾。
我俩也有今天。
“小青,是谁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贞循我手指方向,望着那群高举红旗、鸣鼓收兵的小将,队伍还在唱歌。
明天他们又不知要去破坏哪座塔,哪座寺庙,哪座古迹了。反正这是他们的功课。
“谁?”
“赌,唤许什么……的。”
“是他?”素贞嘴唇微颤,“是他?……”
“谁?”
“是我儿!小青,让我去会他!”
我拼命地阻拦。好不容易屏绝一切爱恨,又在翻尸倒骨干么?
“姊姊,他不是你儿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么多次的轮回,他会记得?别自找麻烦啦。”
“对,八百多年了。他们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岁。”我岔开话题。
“如今是什么朝代了?”
“不晓得呀。”
“啼,别管这些闲事了。我俩回家去吧。”我牵着她的手,回家去。
我们不喜欢这一“朝代”,索性隐居,待他江山移易再算。老实说,做蛇就有这自由了,人是修不到的,他们要面对不愿意面对的,连懒惰都不敢。……
过了一阵子,大约有十年吧,喧闹的人闭嘴了,一场革命的游戏又完了。
风波稍靖。
素贞装作对过去不大关心,偶然伸个懒腰,问那间过一百七十三次的问题:
“后来相公怎么样?”
“哦!”我哄她,“你被镇塔底之后,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愿出家,就在塔旁被剃为增,修行数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骗我呀。”
“他临去世时,还留诗四句呢。说什么‘祖师度我出红尘,铁树开花始见春;化化轮回重化化,生生转变再生生。——”
素贞忙接:
“下面是‘欲知有色还无色,须识无形却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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