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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蛇(14)



我暗自好笑。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怎的演变成如此局面?真不明白。

后来,我便躲过深洞里去。这真是别有洞天,外界的盛夏,端阳的热气,—一不能侵扰,我安心地睡一个清凉的午觉。遍体舒畅。外面有步略的锣鼓乐声,扰攘半天;民间赛龙撤粽,煞有介事地,又过了五月五。

时辰过了,我安全了。

省起布置好的,便施施然回去收拾。

一切应该在我意料之中:——

素贞被许仙半诱半哄半逼半劝,喝了我类至惧的雄黄酒,加上骄阳盛气,一定无法抵挡,毒热攻心,像一把利剪,从咽喉直剪至肚子去,啧啧地剪,撕心裂肺,穿肠破肚。

素贞一定痛苦难当,歪歪倒倒,六神无主,她往床上一躺,立时化为原形。蛇皮七寸处,早被我七根绣花针扎住了,蛇头不能游,蛇尾不能摆,浑身乏力,且又正中要害,即使勉定心神,也不能回复人形,去把那针剔开。

我设想得很周到,这样一来,许仙怕不被这毕露的原形吓呆了,怎么肯再与素贞厮守下去?他一定逃之夭夭,头也不回。

是的,不过是一条蛇,竟欲与人鸿谍情浓生死相许?未免痴心妄想了。我不能,她也不能。拆散了,让一切还原吧。

事实上,当我一踏足房间,便见到这大白蟒动弹不得的狼狈相,瞪着铜铃大的蛇眼,昂首吐信,拼命挣扎。她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所锁?我心里有数。

当下帮她把七寸处的绣花针—一拔掉,素贞恢复自由,忙变回人形,不住喘气。

我假作追问:

“怎么了?没事吧?许仙呢?相公被你吓跑了?”

她还未作答,我已安慰:

“让他跑掉吧。这种人,还说一生一世爱你?见你现出原形,便抱头鼠窜,可见是虚情假意。”

我把素贞的乱发拨好。是的,天地间又只剩下我俩了。——

不料素贞向房间另一端颤颤一指,那里躺着一个人。

他笔直躺着,手中还牵扯着半幅纱帘,想是受惊吓过度,要抓些东西来持定,又把它扯断了。四周一片颓乱,劫后灾场。他躺着,不动。

我赶快过去,伸手一探鼻端,不,再探,一点气息也没有!手上没有脉搏,身体没有温暖,什么都没有了!他连命也没有了。

始料不及!

我把他害死了?我间接把他害死了?

忽然间无比空虚。这个细致的多情的美少年,如画的眉目变成一张终于化为乌有的人皮。我摇撼他,素贞摇撼他,他一句话语也出不得口了。

——从没打算要他死的。他做过什么坏事?

他不过怀疑,难道他没这权利?我原谅他,怀念他。或者,我不承认,某一天,我是多么地爱他。

但从今以后,已是阴阳陌路。拿什么换回生命呢?束手无策。

素贞陡地站起来。

她泪下如雨:

“都是我不好,吓死了我夫!”她咽着气,“怎么办?——不,我一定要救他……”

说完,她一跺,便要走。

我急忙扯住她:

“姊姊要到哪儿去?”

她说:“我到昆仑山盗灵芝草去。”

“哎呀,去不得,那仙草日夜有人看守,你怎能弄到手?而且万一斗不过他们,救不了相公,白赔了命。你扔下我一人……”

她勉定心神,吩咐后事:

“小青,我爱许仙,愿意为他九死一生。我去后,清好生看护他肉身,三日之后,若我还未回来,你便为他发丧好了。”

我大惊:“你不回来?你为什么不回来?”

在恐怖之余,我便毫无智慧,连一个最普通的问题也想不通。只念到自己一时失策,以致家破人亡,众叛亲离,不由得恼恨。

“不回来,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素贞见情势危范,也不跟我话别,转身欲去。

“姊姊!”我高声唤住,把那雌雄宝剑取出,“带去傍身。”

她取了一把,把另一把递回给我:

“你也带一把在身边。”

“姊姊小心!”

“小青——”她欲言又止,终隐去。

我抚着那把宝剑,守着许仙的尸,自恨渗入五脏六腑中。——死去的,都是最好的。只因不可再。

如果他跑了,下落不明,则至少仍在人世,我们可以怨恨他寡情负义。但他死了,地位忽而得到提升。

一时的歹念……念及此,我不肯原谅自己。

连忙提剑,飞身而出,直指昆仑山。

我岂可由得素贞一人拼命去?

轻风一阵,到得昆仑。

松涛澎湃,绿竹掩映,花迷曲径。静耳一听,远处有罂骼撞击叱喝之声。

必是素贞与人打将起来。

我急趋山巅,见素贞头发半披,汗儒在履。口中衔着一株紫郁郁、香荡荡的灵芝草。她已得手了!谁料竟给两个看守的仙童追及,一个是鹤童,一个是鹿童。

“大胆蛇妖,竟敢来此盗宝?”

素贞一边抵挡,一边恳求:

“两位仙童,素贞不辞跋涉上昆仑,也不过为了盗草救活夫君一命。这草我已拔掉,索回也成枯叶,但教我拿回去,却是起死回生的灵药,何苦相逼?”

鹿童道:

“我们就是不容你得手,简直叫我们没脸!”

鹤童搭腔:

“对,抢回扔掉也好,别叫南极仙翁以为咱们光吃饭不做工。”

为了面子,二童非把失物夺回不可。素贞全力迎敌。但二童法术甚高,刀来枪往,势如风雨,加上因看守不力,竟为人所乘,血气上涌,更是凶狠。那鹤童还化为原形,朝素贞身上啄去。

见白鹤自长空扑下,我小青箭步上前,欲与素贞合力相抗,素贞把灵芝向我怀中一塞,强力一推,一边暴喝:

“小青回去救人!走!”

她继续苦战。我没有时间考虑:是救人为上,抑助她合理?

接过那灵芝草,便马上朝保和堂去了。.留下素贞面对她的生死,我回去伺候许仙的生死。——我错了!以后的事令我想起也脸红耳赤。

拚尽全力飞返。许仙尸横,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四肢僵硬。我什么也不做,当务之急是把灵芝嚼烂成茸,至许仙跟前。

已经是黄昏了。瑰丽的天色很快便变了。只在此刻,无限的奇诡,把死映照如生。

我衔了灵芝,慢慢地、慢慢地欠身、挨近他。我把灵药仔细相喂。当我这样做时,根本没有准备——某一刻,我俩如此的接近。我把一切寄托在灵芝上。若非有灵芝,一千个许仙也死光了。

许仙鼻息悠悠,纤缓而软弱。他醒了他醒了!我心里有说不尽的欢喜。他勉强睁眼,星星乱乱,不知此身是主是客。我与他四目交投。

突然地,他惊呼:“蛇!”

我按住他。看到他的魂魄中去。“相公,不是蛇。是我!”

“你是谁?”

“我是谁?”

他的离魂乍合,一片模糊。你是谁?我是谁?啊,大家都木明身世。

我起来,倒退了三步,在远一点的地域端详他。最好他什么都记不得。一切从头再来,东山再起。

一刹那间,我想到,我们双双跑掉吧,改名换姓,隐瞒身世,永永远远,也不必追认前尘。

“小青?”——他认出来了。

他依稀地,又记起刚才的细碎点滴。

“小青,你干什么?”

灵芝荡荡的香气,在我与他之间氛氛飘摇。无双的仙草……他支起身,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煌。

他向我趋近。

我有点张惶。

是的,好像他每一步,都会踩在我身上心上。才不过三步之遥。

不知道为什么变得这样的无能。

一下子我的脸泛了可恨的红云。我竟控制不了这种挨挨蹭蹭不肯散去的颜色。我刚才…?他看着我。看的时候,眼中什么也有,带着刚还阳的神秘和不安,一眨眼,将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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