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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她没时间去知道。
她的一颗心全放在许仙身上。见他人言可畏,闷闷不乐,不无歉疚。
她不要看男人的苦脸。笑,买不到,便制造。
素贞最是善解人意了。
一见形势不妙,急做话般补偿。好不容易赢得一个男人,万不能大意失荆州。
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台窗映水。水巷中舟揖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根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三圈阁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干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储色。”
许他听得衷波说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刻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家”。——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于人石有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喧U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间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纤尊降贵,踉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角角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德油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格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瑰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L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暧,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默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站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械,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触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乱舞了几回。我转身,见到一个男人。是的,他是此生第一个唤我名字的男人。
站得那么近,他看着我。我的不安定。
亭亭的树壁立,阳光令它斑驳留痕。仿佛很久了,但也过得太快了。多么的危险和可怕。——他明白了吗?
竹树的手指在轻轻画画,花草禁不住慌张。一切都变得异样,庭园忽地围困了不相干的两个人。
我望着许仙,带着难以形容的似是而非的笑容:“只相公‘一个人’?多好!”
“你跳得很不错呀。”他推卸地道,“——我不知道你会跳舞。”
“咽B是舞?我只是乱动。”
“对。舞有舞的规矩吧。”
我猛地坐在树荫下,仰起面:
“我不喜欢规矩。最讨厌了: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
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也坐下来。非把这辰光好生擒获:
“相公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
“记得……不过也有一段日子了。”
“天你穿的是什么衣服?”
他还没答,我已不怀好意,挑衅地说:
“我记得!你一身的蓝衣,拎了一把好伞,伞是紫竹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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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眼看他不知所措,我心如平原跑马,易放难收;身如棋盘走卒,只进不退:
“但,相公一定不记得我穿的什么衣服。你眼中并没有我。真奇怪,同一地点,同一时间呢。你记得吗?”
我鼓起勇气,讲了这些不着边际的、身外之物的话,眼看许仙不堪一击。——他就像我听来的传说中,那一座飞来峰。一会儿飞到东,一会儿飞到西,他的心,啊是的,忽然无落脚之处,不知留在东,抑或留在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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