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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25)



庙会很热闹,小瘪三成群结队地站在附近,一见马车,人力车或轿子经过停下来,便一哄而上,伸开手掌:

“老板,一个铜板小意思!”

他们三人一边喝着黄酒,吃着小菜,一边欣赏这群叫花子。因为当中有两个女的,老师被挤到边上,半个铜钱也乞不到。

是一对卖花的姐妹。

提着破旧柳条篮子,盛了白玉兰。饿惨了,脚发软:

“老爷,夫人,买朵花吧,祝您合家平安,如意吉祥!”

镜中的女子,就是男人现世的“妻子”和“小女友”。

他召过来。浮头浪子轻骨头,出言调戏:

“乖乖隆的冬!女娃这个人细皮白肉,长得细模细样,邪气秀溜!”

“先生买朵花吧——”

他就势把她俩强拥着,乘机乱摸。

二人挣扎,香郁郁的白玉兰全掉在地上。“妻子”拼尽全身力气给他一巴掌。

他吃了耳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把花朵踩个稀巴烂,然后自饭桌上信手取过一碗热汤,兜头就泼。

“今朝吃饭汤咸,干西西个咽也咽勿落去。汤赏给沐浴。瞧,你俩经韧么?”

场面惊吵了。

姐妹惨叫一声。旁边饿得发慌的叫花子竟伸出舌头舔吮桌上地上的汤汁。又趁乱偷吃剩菜。

这个时候,一个老叫花子匆匆挤进看热闹的人群中,哀叫:

“大宝、二宝,怎么啦?”

瞧,原来是男人现世的“上司”。

老人怒极拿起板凳待要砸向这恶棍,可他先发制人,放了黄狗出来咬。

还对三父女拳打脚踢,打倒在地。

官差闻报,赶来喝止逮捕。

“住手!再耍流氓我不客气了!放开她!”

男人仗着自己会功夫,抽刀对峙,开打起来……

场面一片混乱。

右手把万华镜一直转一直转。石津岩夫看到他今生身边所有人都“出场”了。而且惊觉从前有此一番纠葛,不知结局如何?

他一边看,一边冒冷汗。

忽地听到“自己”的惨叫声,如同狼嚎,因为中刀了!

那刀直插心窝。误杀!

旁人营营杂沓的声音渐含糊:

“呀!咋的,这个人抬老三了?”

“有气没有?”

“闲马荡,仗势欺人,就是活该!”

“官差大哥,咱都给你作证去!”

“直挺挺,翘辫子了!”

镜中一根溜溜长辫子,无力软垂,生命过去了。

倒地之前,他见到那伸张正义,被迫夺他一命的官差,正是他的“好友”!

明白了吗?

万花镜陡地一片漆黑,像失明。

但他心眼澄明。

目瞪口呆的石津岩夫,明白了。他最近倒霉到了极点?桩桩件件的不幸和横祸,都并非“偶然”——它是积累和清算。即是报应。

前世种过什么因,今生得偿什么果。

这对奸夫淫妇原来早有缘分,不过当年未识(或许人家便是情侣,自己双眼一闭不知来龙去脉)。难怪上司非要辞退他。难怪帮凶的父亲一病不起。难怪小女友抛弃他。难怪儿子被警方关押。难怪……连那头狐假虎威仗势咬人的狗,也遭车祸。

他前世被杀。今生正计划杀了好友和那无耻的贱女人。下一回呢?

是否又轮到他们来索命?

……

“先生!”

好似招魂的清音。

“先生!”

他回过头来。

是两个长得很甜美的女学生。

“对不起,你看完了吗?”

石津岩夫呆站在万花镜前很久了。时间过去了,一生也过去了。

女孩们好奇地问:

“究竟看到什么吸引的东西?一定很美吧?轮到我们看了。对不起呢。”

他身后已排了人龙。

女孩们待他离开后,忙凑上去:

“哗,真像一朵朵紫红色的牡丹!来来来,惠子,你瞧——”

“别动啦,又变了!”

“你看到的跟我看到的不一样啊!”

大家发出赞叹惋惜之声。

“她们看到的,也跟我刚才看到的不一样。每个人的故事也不一样。”

他把公事包,以及公事包中的一把利刀,环抱贴近心窝。

“还想看下一台吗?”那个声音又自身后响起了,“想让万花镜告诉你下一生的秘密吗?”

提起的脚,不敢决定是否踏过去,只一步……

《10号房间的约会》

晚上六时左右,女人过了关,来到深圳“罗湖商业城”一家南昌盲人按摩中心。

刚才出联检大楼,见一个角落,有个女乞丐抱着小孩,在垃圾箱捡人家吃剩的饭盒余馊。有点不忍,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给她——谁知钱财一露眼,马上吸引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小乞丐,拥上来,用又脏又臭的小手扯住她的衣角衣袖不放,几乎没攀上身按在地,向她“求乞”。相当惹嫌。

平常这些暴力童丐总能缠到港客一点施舍,但今天,女人十分轻俏的,竟能逃脱了。这群训练有素的童丐落空,不住在骂人。

踏出自动电梯口,一个才十多二十岁的娇俏迎宾小姐来问:

“靓姐,做脚底?还是做全身?”

个个客人都被尊为“靓姐”。嘴甜。

“我找——洪师傅。”女人说。

迎宾小姐大概是新来的。这些“拉客”的女孩都做不长,流动性大,主要是他们若给自己拉倒客人,才不肯一天站十小时,在自动电梯前笑脸迎人。来深圳挣口饭吃的女孩本事很大,也肯“卖”。她说:

“洪师傅——哦,他会乡下,不做了——”

女人愕然:

“怎么会?上个礼拜还在。”

“我给你介绍另一位师傅,也刚从南昌来,做得很不错。好不——”

女人失望。拉紧衣领,回身走了。

才走到走廊外,忽见洪师傅摸索着回来。

“咦?那小姐说你不做了?”

“做!”他笑,“跟你约好嘛,等你没见。我出去买点水果。”

此时餐车推进去。

听得其他盲人按摩师一应一答,大家说:

“吃饭啰。吃饭啰。”

像等吃饭已经等了半天——当然,都是花力气的工夫,用劲。易饿。

“先吃饭吧!”

“没胃口。”他说,“这天气,热得人发臭。”

二人返回按摩中心。星期天,人比较多,都擦肩而过。不管他们。

洪师傅道:

“你带一带。我们到10号房间,那儿静。今天应该没有人去。”

到了10号,果然空着。奇怪,灯也没亮。洪师傅熟练地先铺好一张已洗得变灰的床单。在垫子上方,容下头脸的一个圆洞四周,铺好毛巾,让女人躺好。然后关上门。

他问:

“今天赶不赶过关?”

“不赶。”平日赶过关回香港的客人,不到十一时便得走了。女人道,“今天不走,住一个晚上。”

洪师傅熟练地看是给她按摩。她是他的熟客了,光顾了大半年。最初试了三五个,还是他做得好,又健谈。便每回都预约他做。

对方是盲人,看不见,同他聊天很放心。

虽看不见,心眼倒清。

有一回,他道:

“下雨了,很大。要不要多做半个钟头?”

来时没雨呀。他在楼上室内,怎知道?

“我听得见。声音稍微不同。”

盲人还有个本事,是“下盲棋”,不需要摆出棋谱阵势,你说一步,我说一步,全记住,背熟了,在心中下棋。没客人时,也不致在休息室闷得慌——只要有客人,轮上了,都游说多做一两个钟。时间便是金钱。

来熟了,大家都有点默契。他知道她是香港人,三十岁,做窗帘以及寝具小生意。经常到深圳取货,或由这边接订单。因这边物料和工资便宜。

女人告诉他,人到中年,就发福了,忽然想减肥。他笑:

“这容易。我帮你把淋巴腺打通了,身体毒素和脂肪便可推走排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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