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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一)(10)



天啊,他要来了。血债血偿。我在一个困闭的环境,呼天不应叫地不闻,无处逃避。

难道要滴血向他遥祭,求他放过吗?

我从未与这样的东西周旋过。

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产期延了又延,孩子还没出来。

直至二月二十九日——我儿出生时,我痛如刀割。

双腿分岔托起,置于一个金属架上。这个姿势似曾相识。

他出生时,不是头先出,而是手先出。

他伸出一只手来。

医生说不好了,急急忙忙把他塞了回去……在我生死关头,眼前闪过一个小小的红影子,纵身跳在我肚皮上。分不清是什么,我昏过去。

我儿终于面世。

我肚上有一条长长的疤痕,好象一条拉链。

两日后才醒过来。

伤口缝了针,那种痛,不象生产的痛,而是,伤口需要愈合,它自全身各处抽取一些精华去帮忙愈合,那种透支的痛。

大约在九时左右,我醒过来。

雪姑还没入睡。她安慰我。

我说:“雪姑,生孩子很痛,但你一定可以忍得到。”

“没有什么事是忍不到的。”

“你想生男,抑或生女?”

“我想生男孩。我没本事养,但我以前那七友,你知啦,虽然各散东西,孩子也不是他们的了,单‘一夜夫妻百二文’他们见我被抛弃,便协定如果生男的,每人每月凑百二元奶粉钱。”

“如果是女的呢?”

“每人一百。”

“真没想到这叫江湖义气。”

“我赚过一点钱,养过他们。”

“雪姑,希望你生个男的。”

“算啦,生女也是第二志愿。有好过没有,好好养大她,好使出人投地。”

姑娘巡房到来,喝令:“不准谈话!”

历尽沧桑的小雪姑,便呼呼大睡。

我儿躺在我身畔的一张小床上。

我看住他。真象一只刚刚剥壳的粉红色小鸡蛋,上面还有鸡蛋衣。

我看住他——忽然,他象受到袭击,抖然一动,惊醒,嚎陶大哭。

“姑娘!姑娘!”我大叫。

因为剧动,我肚皮上的伤口狠狠爆裂了……我又再接受缝针。

肚皮上的拉链更粗,也更斑驳了。

有个福利官丁姑娘见我。

“这完全是你的心理作用,世界上没有鬼。而且,当你做堕胎手术时他还未成型。”

“他会长大,鬼比人长得快。”

“你打算怎样?”

“保护弟弟,不准哥哥伤害他!”

她啼笑皆非。

自此我神经衰弱。有时夜里失眠,我见弟弟安睡,生怕他就此死去。我很慌张,把他摇醒,他哭起来,这一哭,才令我安心。

——他没有死,他的手紧抓着我的手。

我由他哭,四周的人陆续被吵醒。

只要有声音,就表示有生命。

只要四周有人,鬼的力量再大,也忌三分。

——结果,他们送我去看心理医生。

这心理医生是一个博士。

三十几岁,一头白发,未老先衰,正是做博士的代价。

他一见到我,自以为很潇洒很有办法地说:“很多人会同你将耶稣,但我不会,你放心与我聊一聊。”

我不放心。

这些以为最了解他人内心心理的人,都是一知半解。我不信任他。

空气中凝结冷漠。我与他对峙。

他放轻声音:“这一个钟头的时间是你的。这里不同下面,下面没一件事都是命令。你讲讲你的忧虑好吗?”他难道没有脾气?我冷冷瞅着他,一字一顿:“我不想送孩子到圣基道孤儿院!”

我要一手带大他。我与他相依为命,与整个人类整个社会和鬼物的世界抗衡。

雪姑生了个女儿。

她自做了母亲,便渐渐与她母亲言归于好。也许是明白了为人母之苦。她说:“日后女儿不听我话,我便勒死她!”

这句话真足够她母亲欷噓。但可怜天下父母心。雪姑自她母亲手中接过不少奶粉,婴儿油,爽身粉,奶嘴……。甚至,暗中给我送来一张“路票”。

雪姑真乃江湖中人。言出必行。

她出示路票,很大,白底黑字写着“开通冥途路引”,抑或“引路途冥通开”?

反正是这么回事。

“这是烧给你大儿子的。”

“一张纸,有什么作用?”

“你出入境不需要护照吗?”

我明白了。我要助我儿子一臂之力,令他超生。如果他找到门路投胎,不用游离浪荡,不会再来找我。

他找我只是无路可找。

狱中有所谓“墟期”,人人做工储点小钱,可排队买买香烟,糖,,尤其是朱古力。几乎成为一种期待。

竟还有女犯们买化妆品!施朱敷白给谁看去?没有男人的境地,为谁妆扮?

——我记得我的胭脂。那天,那天,我擦上胭脂掩盖我的憔悴。那天!埃晚上我把路票烧予我儿。

雪姑买香烟,弄来火柴。晚上,月亮很亮,如一张涂了油彩的人面,五官模糊不清,五官分明都在。月亮看着我。我躲在厕所中,快快地烧了它。虔诚祝祷:“我儿,我不是不爱你。当时我无法把你生下来,请原谅!这个弟弟,希望你喜欢他,保佑他。你要明白,妈妈除了爱他,不知道做什么好。……这张路票我烧得太迟,但现在烧给你,可以帮助你转世投胎吗?还有七张溪钱,很辛苦,经过偷运才到手,一并烧给你,带在路上傍身。妈妈很穷,又没用,你不要再怪我了。不要妒忌弟弟。他一样可怜,他一生下来,便是一个监蠹……“到了最后,我在厕所中痛哭。压抑已久的委屈辛酸,一时无法煞制。有怕姑娘听到,咬着嘴唇,渗出血丝。急急哭完它,好出来上床睡觉。

我是连哭的自由都没有的。

自此,我更沉默了。

我唯一指望是抚育儿子成材。两三年之后,带领他逃出生天,重新做人。

雪姑刑满,携女出狱。

其他女犯谈什么,我不理会。姑娘吩咐做什么,我只有服从。有时一天只讲过五句话。有时一晚讲一千句——只同我儿低语。

我儿渐长,相安无事。

六七个月大,他开始吃麦粉。

八个月大,吃粥和碎肉。

注射麻醉针,破伤风针,百日咳。吃小儿麻痹糖,种痘。

育婴室中,有一架摇摇椅,小秋千。

到他蹒跚行路时,姑娘带他到草地玩,骑木马,晒太阳。在这指定范围的草地上,玩一个钟头,然后带回育婴室中。

于是,他渐渐十分习惯这牢狱生涯,有规律的,受限制的,一切都不可逾越,只有服从。

渐渐他以为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这样生活的。

姑娘指着一座座灰白的监仓,一个个木然的犯人,教他认识:“屋屋,人人。”

我被编排到缝纫室开工。

天天车缝一样的直线。如同我的生活——连洗澡也限时的。

见到姑娘,保持礼貌,与儿子一起微微鞠躬。我是有罪的,应该受惩罚。但儿子,他以为是一种程序。——这对我而言是极大的惩罚。

晚上是我至盼的时刻,可以与儿子在一起了。

姑娘给他一盒粉彩笔,他用来画画。他画树,屋,人。但全是他眼中所见,他只动用灰白黑三种颜色。对其它的颜色,显得十分陌生。

我忽然痛恨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个世界一再对不起我!

我激动地拿起红,橙,黄,绿,青,蓝,紫,金,银和粉红,把他十只小指甲都涂上不同的缤纷的色彩。叫他高高举起,我欣赏着。摇撼着他。

他长到一岁多,接近两岁了。

我第一次发觉,他一双手好漂亮。可以做大事。他妈妈以前卖书,他不止的,他一定可以写书,或者画画,或者弹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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