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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5)



女娲又面带得色:

“可世上苍生,都是我亲手造的,看!”

“不,世上早已有人了。”

——在古老的时代,更遥远的过渡。一片极了圣土,“华胥氏之国”,人人健康俊美,不怕火烧,不怕水淹,在空中行走如履平地。林木葱郁,风景优美……

这天有位姑娘,走到走到沼泽的雷泽去游玩。忽见几个巨大的足印在沼泽地旁。多么稀奇的足印!她想,比我的巨大多了。

姑娘觉得很有趣,就用自己的脚试探踩上去,左脚完了,再试右脚。迈着步子真好玩。

——这一踩,只觉得肚子一动。

姑娘怀孕了。

雷泽旁的足印,是雷神所留。他每拍打自己的肚皮一下,天就响一声雷。

“我便是雷神的后代了。”伏羲道,“后来发生灾劫,天崩地裂,一切化为灰烬。母亲临终,着我往前走,不要回头,若是找到一个相似的人,便是我的妹妹。”

“莫非我也是那个足印的成果吗?为什么我流落至此?我是谁……”

是的,她造人,谁造她?这个问题在她的脑海中盘桓了亿万年,完全没有头绪。

伏羲的出现,叫女娲一下子编入凡尘俗土。

她以为自己是创始者——不,她也是世上一员。以为自己一手造人?她也不过为人所造。思前想后,不仅泫然。一时之间,软弱、善感、哀愁,她渴望有人多加呵护怜爱,一诉衷肠。

女娲信手拈起一个葫芦为斗,竹管插在大腹,顶端钻一吹孔,一吹震动薄叶,发出美妙的乐音。

当这笙簧十三管的乐音随风飘散,飘荡人间,男男女女不仅为之陶醉,心已酥麻,人亦温柔。只觉得尘世万物,没有比两情相悦更加重要,一切争斗、痛苦、饥寒、担忧、仇恨……通通抛诸脑后。男与女跳月累了,便拥情投意合的伴侣,离开人多之处,到幽僻地方谈心和交合。

这就是“爱情”和“婚姻”吧?

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情”靡靡之音吧?

何以开窍?

只因她心中也爱上了伏羲,才有此绝妙的灵感创意。

伏羲的心跳也开始痛平日不一样,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缘之亲,一脉之爱——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种奢想,有阵挥之不去的欲念?都是乐音惹的祸?

我们制作乐思,搭配婚姻,刺激情欲,促进生育,造福万民,可是,自己呢?二人心中所念,同属一事。

“你累了。”伏羲安慰女娲,“让我永远照顾你吧。”

“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

“——但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女人。”

混沌初开,虽无礼无制无法,但女娲心中还是桎梏:

“兄妹怎么可以成为夫妻?这不是乱伦吗?”

“我们相爱,谁管的着?”

“世人会嘲笑我们的。”

“但我们岂为世人而活?——他们还是你造的,有什么资格非议?”

女娲仍觉得有点羞耻:

伏羲未达到目的,说之以理:

“当今世上只有你和我,我们也应该繁衍我们的后代,以免绝种。除了我,谁匹配?你再辉煌,最终归于孤寂,我也一样。”

“我们问问苍天吧。”

伏羲与女娲登上了昆仑山。在山头处,他们下跪祷告:

“天若遣我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

他们在不同地方各自烧一堆柴火,烟气袅袅上腾。二人望着那白烟,是聚是散?但凭天意。

白烟渐渐地,合拢起来。

女娲缓缓起立,吧一柱清香插在泥土石间,她知道,是上天成全了。

她走向伏羲。

命中注定,也就无从逃避。日后悲欢离合,都是天意。

当她亲近伏羲时,用草编了一把扇子,用来遮挡了脸。

从此再无羞耻、疑虑、忐忑,不见前路茫茫,亦无后顾之忧。

扇子掩住她一切复杂的表情,那么迂回曲折,还不是归于平静和幸福?只有此刻,没有明天。

兄妹在昆仑山巅,席地幕天,诸神眼底,开始了他们向往万年的交合。

女娲的扇子,就是新娘的红巾。

以后,伏羲画八卦、结绳、仿蜘蛛网结发明了捕猎的网罟。又创造了琴瑟乐器供世人消遣、谱写乐器、教人熟食……贯通神明,益及万物。

他很忙,营营役役,早出晚归,并且分担了女娲的繁重任务。乐此不疲。

女娲怀孕了。她脚肿、腰痛,还恶心。一天到晚躺在床上休息。她轻轻抚自己微隆的肚皮,瞅着悬于壁上那把草扇——就是这粗陋之物,改写了一声故事……

(至于她生下了一团血肉模糊的怪物,像块磨刀石——那已是后话了。)

《蒸发》李碧华

心里医生静静聆听躺在他跟前的男人,描述“亲眼目睹”的怪异现象。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犹有余悸,“就是一觉醒来,它,忽然不见了。”

某日,男人清晨起来,准备去interview。这回面试胸有成竹,政府部门早就虚位以待,一切只是程序上需要而已。

男人是本届香港大学年级荣誉毕业生。他将是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转变,令他堕入深渊。

他住在风景优美的近郊,三层楼房的顶层,推窗外望,刚好是个水深约两三米的湖泊,面积颇大,时有水鸟栖息觅食,一片祥和,与世无争。

他是人中之凤,家境富裕,出身及背景都没话说了。女朋友念新闻系,比他第一届。在电视台实习,累了,特别爱在他窗前湖畔欣赏黄昏日落景色。

男人道: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不真切,但那湖泊真的消失掉,湖水点滴不剩,像昨晚拔掉了塞子的浴缸,谁全流走,最后连塞子也不见了。”

眼前之事一个干涸的巨坑。

男人伤心地望着这残局,他不明白:

“为什么我天天见着,实实在在的一样东西,忽然人间蒸发?”

心理医生顺从他的思维,问:

“之前有无半点不寻常的状况?”

“没有。是一夜之间的事。”

“唔。”医生沉吟,“比如水位开始下降,发生灾难,有工程进行,维修……之类?”

男人想了又想:

“天然湖泊,哪有工程?而且保护环境为重,谁会蓄意破坏?”

“近日可有暴风雨?”

“……上星期二或星期三下过一场豪雨。”

医生释然:

“哦,假如湖底是常年被侵蚀的石灰岩,或早已被冲击得漏洞处处,那么一场豪雨,便如负重的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草,全然崩溃也说不定。”

医生很满意自己的推断:

“一旦穿洞,破裂,湖水迅速自该处流干,渗入地底,再无觅处。只剩下一个深坑吧。”

一个没有水的湖泊,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湖泊”了。

“医生,”男人无奈地诉说,“这是天文地理的常识,我怎会没想过?”

“那有什么问题?”

“事情并非如此简单!”

心理医生若无其事地望着病人,装作闲话家常:

“最近睡得好吗?都做些什么梦?”

“我不是做梦!”男人生气了,“我是亲身做了历史见证,那明明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人间蒸发掉。”

男人正视心理医生:

“师兄,我也是同门、本行,我也跟你一样,是位心理医生,有没有毛病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找你来诉说,只不过更希望确认我说的不是一个‘梦’,而是‘事实’!”

“你还有其他发现吗?”

“当然!”

“还有些什么,是无缘无故地人间蒸发掉的呢?”

“是——”男人喉头用力一咽,“人。”

男人开始有点恐慌,有点颤抖,他坐起来,抓住医生的手。“请你相信我,我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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