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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表示她‘色盲’,你的嘴巴别太损。”
对方耸耸肩,想离去。马上又回过头来:“那么你们八卦到什么?别忘了告诉我。”
秘书跟了她多年,也是老姐妹,护主情深,对她表示关怀:
“工作真太累了,不如我陪你看电影。我们看个爱情大悲剧,保证你大大发泄一场。”
以前心情不好或客户不足,她们也会挑个狂笑大喜剧,或催泪大悲剧,逃避现实哭笑一场,大大减压。秘书发觉她这半年来,好像没约会大家看电影。
“再悲的悲剧也不能感动我了。”
谁知一个星期六晚上,有人见到她。
剧终了,戏院里大放光明。
好些观众仍为动人的情节哭一鼻子。四下传来纸巾涕泗的窸窣声响。
“我们见到她一个人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双目定定地望着银幕,但身体微晃,呼吸均匀缓慢有节奏,发出鼾声。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她没合上眼睛。以为她心情还未平复,但人都走光了,扫地阿姨上前一喊,她才惊醒过来……”
“她一定太太太伤心了。”
“否则不会表现得那么COOL……”
“眼神真可怕!一滴泪也没有。”
“怎么值得为一个男人变得那样失常?”
“真笨!”
这是人家对为情自伤的女人的结论。
——怎会?
怎会因为“男人”?
怎会笨到这个地步?
女人心中明白。人,缘来缘去,只是心中一点“感觉”。感觉消失,就如梦醒。梦中再漆黑孤独,重要的是能醒过来,重见光影,又是新天。
她不管人家的私欲。
事实上,也无力去管。
在满月的夜晚,她在路上,一抬头,见到青白色的银光,她跟着月亮走。这光,令她活泼欢快,充满希望。她喜欢光,趋近光,像在阴暗的水底,鱼群向着明亮而温暖的渔灯游进,靠拢。这是它们的生命之火……
那回急救手术前,医生曾尽量温和地告诉她:
“要有心理准备:双目会永久失明。”
她的眼睛受伤,痛得如同用砂纸狠狠摩擦。充塞,肿胀,一片模糊,泪水流个不停。
“眼球的组织,外壁是一层白色坚韧的‘巩膜’,它前部有一个圆形透明的‘角膜’,也叫‘黑眼珠’,是光线进入眼睛的第一道关口。你双目的角膜受创,坏死,若不切除,会令眼球萎缩,病毒感染……”
“不不不!我不想做瞎子。我愿用全部身家来换一双眼睛!”如被判死刑,惊恐万分的女人开始歇斯底里。
“全部身家!”
一度她觉得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
但她死不了,得活下去,面对这世界。
“我什么也不要,只要回一双眼睛!”她企图用力扯开蒙着的纱布,“求求你医生!没有眼睛我情愿再撞车自杀!”
角膜可以进行移植。
将坏死的去掉,换上一片新的,健康的——必须刚从死后不久的尸体眼球上摘取下来,马上进行手术。
——但,“人类的角膜十分缺乏。肯捐赠的不多,目前有数万人在等。”
医生又沉吟:
“除非,你肯搏一搏,接受百分之五十成功机会的实验。”
没有十足把握。
有后遗症。
女人用了一秒钟,决定寄望迷茫绝境中的一丝曙光。
她在文件上,摸索签名,盖指模。自己拿主意。
——湟鱼,青海特产,与鲤科鱼类相仿。全身光滑无鳞而披一层韧性外皮,颜色随环境变化。盛产于湟水一带的鱼,能耐严寒。
头部脂肪特别多,不放油煮成的鱼汤也是油腻腻的。
这些都不是重点。
关键在于:湟鱼的角膜构造,是所有鱼类中,最接近人类的,是最理想的替代品。
医生把湟鱼的角膜精心取下略展开。它是圆形薄薄的透明体,补在女人虚空的眼球伤口上,细意移植缝好。
纱布一直裹着。三个月内,女人得依时服食抗感染药,定期检查是否排斥。最初有点痛,有点痒,有点抗拒多余的东西,想把它抓掉。里头有一场战争……若生长得好,吻合了,一直保持透明,这赌局,她才算赢了。
既已一无所有,何妨争取半线生机?
手术成功了。
女人得到雨一般敏锐的视力。游泳时一点不怕涩。彻夜瞪大,早上连眼垢也没有。风找不到空隙叫它们发酸。
是的,她色盲,没有眼睑,累极也难得到休息,死不瞑目。而且,众生不哭——悲伤的时候,狂喜的时候,吃辣,疼痛,受刺激,打喷嚏,呕吐,咳嗽,遇上强光,风沙,烟熏……都没有眼泪。不再受感动,也无需发泄。像鱼,冷血和木然,一个局外人。
无泪之女。
活着真好。能看见,真好。
当你几乎失去,堕入黑洞,伸手不见五指,才明白,不必计较付出什么代价了。
因为一双眼睛,她付出一生的眼泪——但,这是值得的。
《神秘文具优惠券》李碧华
「本城最昂贵的文具店!」
一天打开信箱,从一堆垃圾中见到这个宣传卡。——我以为「最昂贵」的文具店,应在纽约第五街,或者东京银座。怎会是香港铜锣湾旧区一条横街的二楼?像二楼书屋—租金比地铺便宜很多,才可经营。
铜锣湾的繁华,已是金玉其外了。今年已有很多店铺和大型百货公司纷纷结业。目前,最後冲刺的名店正进行二折减价大清货,以期促销。关门大吉。
这样的一家文——具—店?还标榜「最昂贵」?一开口便下逐客令似地。一定是无聊的戏弄邮件。
它上面又附了优惠券。
「凭券购物五折(只限一种)」
「最人气货品:胶水」
甚麽?最受欢迎的东西,是微不足道的胶水?开玩笑!
「恭喜,阁下是本店一千人当中选出的一位幸运儿……」
我没放在心上。《读者文摘》对所有收件人都说类似的话,劝你[ 勿失良机」。
星期天,到时代广场地库买肝酱和黑色的稞麦健康包,路过这横街。正过马路,忽地一辆劳斯莱斯停在附近。司机打开车门,我见到本城一位富豪上了二楼。
正纳闷时,又见一位红歌星,刻意穿得很低调,夹克牛仔裤,还戴了渔夫帽。
舞台上的风情和魅力不知所踪。她神情哀伤地,也闪身上了二楼。
二楼,便是那家神秘文具店的所在,
岁晚收炉,家家经营惨淡。它的顾客非富则贵?都是名人?我好奇地决定上去一看。若是黑店,我有揭秘题材。
上楼梯当儿,本城一位喜剧影帝匆匆赶过我前头。他看来满怀心事。
推开门。那个挂铃叮铃的响了。
只有一名穿着前卫黑衣黑裤,剪了IT人平头装的男子在推介货品。他比所有人都倨傲,嘴脸木然,不可一世。
店中已有好些贵客,一些是大人物,一些是专业人士,还有惯於穿着肚兜去Ball的名媛今天衣物覆盖范围是她们在「社交版」见报的十倍,几乎比包裹木乃伊还 要厚重。
她说:
「我要一把割刀。」
店主(「气派」应是店主而非店员吧)说:「要割哪个部份的?」
「割手就可以了。」她强调:「他经常骂我身材假,整容效果差,不但打击我自信,好令我不敢勾引其他男人,他还打我……」
「这把吧。」他说:「例腕用,大量出血,怵目惊心。但十秒钟自行愈合。」
「我要不疼的,我付得起钱。」
那位红歌星上前:
「上回订的剪刀来货没有?」
「已有。请等等。」
「我买了削铅笔器,把爱情放进去,只削尖了,去不掉。」她抱怨。
「那个打孔机呢?」
「好一些。不过打得百孔千疮,仍是痛苦。我想一了百了。——请给我剪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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