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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离夜(李碧华怪谈精选集卷二)(16)



是一次抵死缠绵的幽会……

因为饥渴,因为报复——嫦娥非常胜任地,重演了她尚未演完的奸夫淫妇的重头戏。而且有意让西王母知道,自己主宰命运,并非逃离现场的失败者。

丈夫欢愉而痛苦的扭曲的五官,他的汗,他的梦呓,他的低吟,还有他灭顶的满足……西王母妒火重燃,不要脸!不要脸!

她忘记了自己一度也是第三者。

但那是一个绮梦。她无法阻止嫦娥进入她男人的梦。只要焚香烧纸,就是一个过关通行证。招来她的灵魂,满足他的肉体。梦中天人合一谢绝参观的神秘境界——谁也管制不了谁的梦。西王母气得急火攻心,连带肚中的孩子也烦躁。胎气一动,胎死腹中。

但她是个优雅大方,应对得体,持家有道的贤淑女,大家尊敬她,因为“德妇”——怎么怎能舍下身段撕了脸皮起风波?

妒恨的女人最难看。狰狞一如野兽。不能自毁长城。划不来。

西王母想了想,算了又算。终于她也决定进入一个梦。

执掌民生风俗文化艺术的朝廷高官,夜来梦见冷傲威严,但又雍容清丽的西王母娘娘,以关怀体恤的语气,向他温婉下令:“中秋佳节纪念漂亮善良的嫦娥,她是为了人民免受后羿暴虐之苦而偷吃灵药,成了月宫中的神仙,过着清净、闲适、没有任何打扰的生活。若男子愿月,被嫦娥看到,受到诱惑而胡乱动情,她的神仙岁月将被污染,试问大家怎忍心让这漂亮善良的女子再遭不幸,破坏了她的纯洁和神圣?”

高官点头称是。

西王母娘娘又道:“再说,男子愿月,看到嫦娥美貌而生歪念异心,不安本分,不管他已婚未婚,都牵动色劫,令家人不睦,家庭破裂。我们亦不乐见人间有此纷争。”

为黎民百姓着想的西王母娘娘,为保一个美丽浪漫神话“清誉”而用心良苦的仙界领导层,多么伟大、正义、高尚!

问责高官决定服从懿旨,从此民间风俗中有个禁忌,便是“男不愿月”。就此打断一切可能性。就此令嫦娥回复完全绝望的万年寂寞。投诉无门。

理由太大方得体了。无懈可击。

嫦娥是栽在自己的手上,抑或另一个妒忌的女人手上?

你以为两女故事终于也结束了?

当然不——

还有还有。

书生张单惨遭拆散鸳鸯,斩断情根,他羞惭沮丧,悔恨一切,也痛恨一切。万念俱灰的他,就地一头钻进厨房的灶膛里寻死。连碰带烧。火中毕命。

作为文人,饱读诗书,识礼义廉——却无耻。因为好色外骛,行为出轨,仙凡两边皆不讨好,从此被判充当灶君,日夜看守灶门,保守烟熏火燎之苦。难得清静,永不超生。

西王母娘娘及后又向高官补充一条:“灶君罚守厨房灶间,但他是男性,又是色鬼,若妇女接近拜祭,令他动心,便受他纠缠,蒙受灾难。这点,我们也应想好对策,别让姐姐妹妹上当,影响家庭幸福。”

为了对伦理道德清正民风的维持,善良而温顺的人民从此恪守习俗——

“男不愿月,女不祭灶”。

——胜利属于当权派。

一拍两散。

但,她也两手空空,孑然一身永守桃园。人们赞颂和崇拜营养这深渊般的虚空。机关算尽的她,耗费最后一滴心血,似乎更加寂寞……

嫦娥冷冷地微笑。

《樱桃青衣》李碧华

唐,天宝(公元742——756年)初年,玄宗“开元之治”盛世已过。皇上宠爱杨妃,重用外戚奸臣,整治日趋腐败。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坐大,随时可能发动叛变。

世局纷乱,仍有渴想当官的人。

范阳有位书生,卢姓,家境贫寒,长相普通,娶妻平庸。自小饱读诗书,只望在乡众白眼中出人头地。

他到京都(西安)应举,连年不第,又无颜回家,流落在外,生活日渐窘迫。

但除了科举考试,卢生再没有其他心愿。所有书生的唯一出路,便是当个一官半职,光耀门楣。

这天黄昏,卢生骑着驴游行,百无聊赖,想到前路茫茫,今年不知能否跻身仕途?抑或名落孙山,又在重复考不完的试,强度干涩的人生?

前面有一寺庙,和尚在向善信开讲。听经的僧徒很多,卢生也做到席前。

“哈——欠——”他有点困倦。什么也没有得到过,又如何看破放下呢?这些道理真难悟。

迷糊地,算了算了,不如回去。

至寺庙门口,看见一位穿着青蓝粗布衣裳的婢女,她携着一篮樱桃,在台阶下坐着。

“相公,你可尝尝这樱桃。”

樱桃又红又艳,香甜多汁,卢生与青衣女子一起吃得很开怀,是他近年来最自在舒适的一个黄昏。

卢生问:

“请问姐姐芳名?”

“你唤我‘樱桃’吧。”

“樱桃姐姐是哪家婢女?”

“我家娘子姓卢——”

他有点诧异:

“真的?可巧我也姓卢呀!”

“是吗?”樱桃道,“娘子嫁到崔家。现在丈夫去世了,居住在城中。”

“我听爹爹说过,有个亲戚也远嫁在此,不过失去音讯。好似住在天津桥一带——”

“我们便是住水南坊那边的!”

大家印证一下,原来崔氏夫人竟是卢生的堂姑呢。

樱桃笑:

“岂有姑姑同在一个都城,侄子也不去造访问候的道理?”

夜色侵人,卢生跟随这青衣过天津桥,进入水南坊。这居处别有天地,宅门高大,甚具气派。卢生立于门下,倒有点惭愧。

青衣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出来了四名男子。二人穿红,二人穿绿,形貌俊美。卢生更加局促。

“我们都是你姑姑的儿子,大家应是表兄弟了。”

他们相见欢谈,自我介绍——一位任户部郎中,一位任郑州司马,一位任河南功曹,一位任太常博士。皆有功名,且居高位。

卢生又羡又妒,人生在世,不过是名利前程与美妻,但自己沾不上边。

“请随我们到北堂拜见娘亲吧。”

姑姑年约六十多,穿紫色衣裳。她言辞高朗,十分威严。卢生有点畏惧,还不敢仰视。姑姑询问了他家里外的事,特别熟悉氏族情况。

姑姑又问: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卢生一怔:

“喜欢 樱桃吗?”

他是在有点心动,她年纪轻轻,又聪明伶俐。还长得娇俏迷人。

但她只是个婢女啊。

姑姑好似洞悉他的心事。

她道:“我有一外甥女,姓郑,父母早已故世,孤单一人,由我妹妹抚养,长得甚有容色,也很贤淑。我就为你筹划一下婚姻大事。你同意吧?”

卢生家中早有糟糠。他不提。哪能反对这好安排?

姑姑微笑:

“比樱桃好上十倍那。”

他马上改变了目标,拜谢不已。

姑姑二话不说即遣人去迎接郑氏小姐。

卢生心如鹿撞,一如少年。坐立不安伫候美人。这种恋慕前未曾有。

不一会,郑氏一家来了,乘坐马车甚考究。她们查看历书,选择良辰吉日:“后日大吉,就在那天成亲好了。”

卢生正待开口,姑姑道:

“聘礼、财物、函信、礼席等等,侄儿莫忧愁,我通通给你准备处置。你在城里有什么亲戚朋友,都抄下姓名和住址,好让我们发喜帖。”

卢生又听话,共写了三十余条,并且把在台省及府县官员也报上了。第二天发了帖。当天晚上举行婚礼,交拜天地。姑姑主持盛事,奢侈繁华得不似人间。

翌日拜席,举凡都城的贵客都赏光。拜席完毕,卢生和新娘子进入一个院子中,院中安置了屏风、帷幕、新床、被褥……都是罕见的珍异之物。偷看妻子,年纪大约十四五,清丽得天仙一样,不食人间烟火,卢生见了,不胜欢喜,忘了家乡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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