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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要到十八姨出,已相约多天了,还没去成。封家阿姨想同我们见面,又没来成。所以今儿晚上飞聚一聚不可……”
正说着,话未完,问外有报:
“封十八姨来了!”
十几名少女皆惊喜万分,赶快起立出迎。
“啊,来得正是时候!”
只听得外面惊声呖呖殷勤地道:
“十八姨你慢走。”
“正要去找你呢。”
“这家主人崔先生很好客,待我们又友善,看来其他地方都比不上这儿快活,不如进来见见吧?”
——人还没到,已感林下生风,满宅清寒,透心凉。
崔玄微来见过。
十八姨是个言辞冷峻,不怒而威,且盛气凌人的中年艳妇。她来了,不但荡漾着一股幽香,她的眼神和姿色,更加慑人。少女们“众星拱月”地侍候着,恭维着,讨她欢心。
究竟十八姨是什么人?
崔玄微心中暗暗忖测,静中瞧个仔细。
他当然猜不着。
他甚至没想过,最后会同这名妇人结下梁子。
十八姨带点命令的语气问:
“主人家,有好酒吗?”
又用凌厉的眼光瞅着他:
“我这些娃儿,哪个最漂亮啊?凭你心意选一个吧?”
崔玄微脸色微红,腼腆起来。自由选一个?只怕无福消受。
在清莹的月色下,这样的“不速之客”,老中青都是佳丽,满座香气袭人。姓杨的清新活泼,姓李的娇俏可爱,姓陶的含羞妩媚,姓烂的淡雅高贵,姓梅的,姓容的,姓海的,姓石的……
她们一边喝酒,一边歌舞,穿红裳的和穿白裳的还对唱一曲呢。
一个唱:“皎洁玉颜胜白雪,况乃当年对芳月。沉吟不敢怨东风,自叹容颜暗消歇。”
另一个和:“绛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轻。自恨红颜留不住,莫怨春风道薄情。”
唱着唱着,崔玄微听出一点倪端。词中不免带着苍凉之意——女子由来伤春悲秋,欷歔芳华易逝,红颜渐老。
“来来来,我们尽情一醉,大家不要担忧明天了!”
他想,人生就是这样了。他虽不慕名利,但仍贪恋长生,沉迷道术,追求另一种快乐。
他吃尽昂贵的草药,什么白术茯苓人参灵芝……他心迷五石目迷五色,忘我之境——但,再美好的辰光终会过去,梦亦会醒。
“崔先生。”
他未及回应。
“崔先生!”
原来十八姨劝酒来了。
她虽是有点年纪了,但风韵犹存。阅人无数的历练,叫她嘴角挂了一丝轻佻而嘲弄的笑意:
“没看中?你把我手中这盏干了吧!”
满满地倒了一杯酒,手往崔玄微跟前一递,还没接过,酒洒溢出杯外,溅到石阿措的衣裳上。
其他女子慌忙再斟满。十八姨微醺,人渐张狂,酒也边喝边洒。她身畔阿措的红裳又湿了一片。
这位姓石的小姐也真有点脾气,隐忍了好久,终于受不了。瞪着十八姨:“大家都怕你,恭顺着你,难怪你那么嚣张。可我是不懂得逢迎的!”
拂袖霍地站起来。
十八姨不动声色,亦不失态。她道:
“哦,小女孩耍酒疯,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缓缓起立离座。想南方走去。
一众只好也恭送到门外。无奈告别。不知所终。
只剩下崔玄微一人,在花园中独守一个僵局。
第二天晚上,几个少女又出现了。都在劝解:
“去吧,还是去赔个礼让她消个儿气,息事宁人。”
“对呀,否则吃不了兜着走。”
“因她位高权重,我们不求她,求谁呢?”
红衣的阿措生气了:
“陶姐姐,李姐姐,杨姐姐,去求十八姨,不如求崔先生还好!”
崔玄微静夜中听到别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往院中花木丛林一瞧。哦——他明白了,桃、李、杨、石榴……都是花精。
“我们待在你家院子中已有多时了。每年都遭到恶风侵扰,他们见到花蕊凋零,在强暴中悲泣,都乐不可支。每年,我们都庇于十八姨,求她解释法例,控制爪牙,保护我们。”
阿措道:
“可是我昨儿晚上按捺不住,得罪了,她一定不肯相帮。我不忍心姐妹们都受欺凌,所以无论如何请求你救命!”
崔玄微吃惊:
“那封十八姨是谁呀?”
“她是风神!”她们说,“本来春则吹花拂柳,夏则驱暑生凉,秋则飘枝坠叶,冬则糁雪飞沙,顺四时之序。可惜她掌握了权势,偏好发号施令,一切好风恶风归她管辖,为谋求各种好处,都向她逢迎谄媚。我们不甘愿当顺民,俯仰由人,所以……”
“我岂有这样的能耐?”他大吃一惊,“只怕护花无力。”
她们教崔玄微一个方法:
每年元旦日,做一面红色的大旗,旗上画了日月和五星,然后在园东竖立起来,就可免她们受风灾之苦。今年已过了,但这个月的廿一月,黄昏时起风,就竖立上,也许可以避过一劫。
到了廿一日,忽的刮起狂风振地,从洛南开始,折树飞沙,打在人的身上也会痛。但这面红旗,保住崔玄微院子中的繁花,不摇不动不损不伤,一夜无恙。
封十八姨在门外怒斥:
“你们反了,竟敢请外援相助?岂有此理,让我亲自出马!”
她鼓足了气,在那儿狂傲地吹呀吹,吹呀吹,一直至咻咻发喘……天亮了,风也只好止了。
崔玄微心里明白,他这个好事之徒,为了花精的安全和自由,与风神结下梁子,再也难以化解。
会不会有性命之虞?
事已至此,多想无益。
作为一个有承担的男人,他似乎没有推搪的理由。
三天之后,那群少女又来拜访。
她们长揖道谢,并带来一篮子的礼物。都是桃李各色的花瓣。
“崔先生,这些花瓣与白雪一起洗脸,可令脸色研华光怡。调乌鸡血洗发,令头发浓密乌润。闲时信手抓一把嚼咽,或以蜂蜜和水拌匀服用,可延年却老,养颜健身——希望先生永葆青春,也望永远保护我们。”
崔玄微从此不再乞求灵药,他日日吃花,夜夜护花。
从天宝至元和,从唐宋,至元明清……
当初怎也没想过,得罪一个名女人,换来永恒的任务。日子过去,他是否逍遥快活,也就没人知道了——谁都比他短命,还没想通,已然大去。但上无高堂下雾家小,可免“祸及妻儿子孙”的恐惧,少了后顾之忧。
千秋万世,崔玄微微笑着提笔,在红旗上画上日、月、五星……
《山鬼》李碧华
乘赤豹兮从文狸,
辛夷车兮结桂旗。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路险难兮独后来,
怨公子兮怅忘归,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
猿啾啾兮袕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
思公子兮徒离忧。
——节录自《九歌·山鬼》屈原
嗖——嗖——
豹剽悍地疾驰如飞,穿越山林乱石。豹浑身赤焰,一双冷眼却发出蓝幽幽的光。背肌耸伏如浪,忠心而勇猛地拉着一辆木头车。
山鬼坐在上面。她去赴约。
(他说过一定来的。)
木头车过处,遗留迎春香木的芳菲。上面还插着五彩的旗子,是桂花枝所做。
她急着要见他。
披了一身好衣裳,用青青的薜荔缠着叫人走不了,衣带是女萝。
衣带是愿托乔木的女萝。
不知带什么手信好?山上有的是无价的香草。马蹄香、灵芝秀。
(我赠送你的,连根拔起。)
她的眼神不自觉的流盼四方。她很想跟他说话,不求甚解。手中有一朵花缺了瓣,连忙把它摘下,丢掉。盈盈一束都是圆满。
到了山路的尽头,赤豹停下来。追随在车子左右的一群花皮野猫也放缓了疾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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