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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州国妖艳——川岛芳子(20)



芳子便道:

“他在东兴楼闹事,让我难下台,我一定得亲自审问。”

她给他倒酒,也给自己倒。

“关在哪儿审问?”

宇野骏吉明知故问,但不动声色:

“哎——你别管我用什么刑啦!”

芳子笑。

他道:

“我信任你。”

芳子有点心虚,又倒酒:

“添一杯。

“不要了。保持清醒,才不会误事——你也别喝太多。”

她负气:

“不要紧,我公私分明的。”

一顿,又觉委屈:

“很久没跟你一块喝酒——我还是武士的刀吗?”

宇野骏吉大笑,肚皮却没动过:

“哈哈哈!要看你了!”

店主亲自端来一个彩釉碟子,上面铺了一圈薄切一片片的河豚刺身,晶莹通透,如盛开的菊花瓣,芳子吃了一口,绵绵的,带清幽的香。她岔开话题:

“好鲜甜。”

他不经意地,又道:

“不错!我们日本人说花河豚的,是‘马鹿’;不吃的,也是‘马鹿’。”

芳子知有弦外之音。他知道多少?

他继续:

“河豚有剧毒,吃了会死,是笨蛋;但按捺住不吃,又辜负了天下珍品。芳子,你爱吃吗?”

“爱。”她镇定地应对,“这又不是第一回。吃多了,本身带毒,活得更长。”

“哈哈哈!”字野骏吉笑起来,马上又止住了,想自她脸上找出点漏洞来。这样的说晴就暗,说而就两,分明案中有案,芳子只感到忐忑,便藉把菜跟豆腐扔进火锅清汤中熬煮,动作忙碌起来。

一切都在汤里舞动。

火热火热的。

“好了。”

她把涮得刚熟的鱼布到他跟前。

“都说女人像猫——猫喜欢鱼腥。”他道,“中国人也说,猫嘴里挖鱼鳅,很难吧。”

“干爹对俗语倒有研究。”

芳子听得一点醋意了。

——也许不是醋意,是她一种渴想上的错觉,她但愿自己还一般重要,像当年。仍是禁育多么好!

她太明白了,这只是男人的霸占欲,即使他不看重她,知道她窝藏了一个,心中有根刺。——鱼刺,卡在喉头,不上不下,缠着不惬意。鱼刺那么小,一旦横了,得全身麻醉来动手术。是危险的时刻。

“中国俗语有时蛮有意思的,可惜中国人死剩一张嘴,还要自己人对骂。三等国民!芳子,你大概也很中国吧?”

芳子白他一眼:

“你刚才在说猫呢。”

“哦,对,说女人像猫。中国的猫。”

“中国的猫最狠!”芳子捞出一副凶相——张牙舞爪,“谁动它刚产下的小猫一下,情愿把自己孩子吃回肚子中!”

“真的?”宇野骏吉夸张地,“那倒需要很大的勇气了。”

语气中有恫吓,有试探。他要对付她了?

芳子仰天狂笑,花枝乱颤:

“干爹,哈哈哈!你觉得我像猫么?我像么?哈哈!”

她把酒一饮而尽。

后事如何谁知道呢?

她半生究竟为了什么呢?两方的拉拢,中间的人最空虚。末了往哪方靠近都不对劲,真有点恨中国!

即使满洲国的国旗,黄地,画了红、蓝、白、黑四色横条,代表汉、满、蒙、回、藏五族协和,但那只是一面旗,什么“大清皇朝”?真滑稽,成了征讨和被征讨的关系。

如果在前线,干干脆脆地死去,到天国里指挥日满两个国家吧——多幼稚的妄想。

她不过是困兽。猫。

宇野骏吉饶有深意地对她说:

“你回去好好办事吧。”

芳子又得与云开面对面了。

真是怪异的感觉,这么地纠缠。明明挣脱了,到头来还是面对面。

他瘦了,尖了。颧骨和眉棱骨都突出了点,经了几天治疗,好医生的针药,伤势复元了。但脸色苍白,长了些络腮胡子,神情郁闷。——看来更成熟了,为苦难的国家催逼的。

也许没这一场劫难,他也不过是一个唱戏的武生,美猴王,筋斗翻到四十岁,设帐授徒传艺,一生也差不多。

若那个晚上他中了要害,一生也完了。

不过他对芳子道:

“我要走了。”

芳子大模大样地坐下来:

“谁说‘放’你走?”

她回复她本色——抑或,掩饰她本性?

云开只一愕。

“坐下来!”她端起架子,“你们的组织很危险。工人、大学生,大部分被捕,你走出去,就自授罗网。”

云开倔强地:

“难道我要躲在这里?真没种!”

芳子冷笑一声。决定以“审讯”的口吻跟他周旋到底:

“躲?你是我犯人,我现在私下审讯,你最好分尊卑识时务。”

又正色,带几分摆布道:

“坐呀,你站着,我得把头抬起来跟你说话。”

云开没好气重重坐下。

“我没活可说。我不会出卖同胞!”

“我是想叫你们把摊子给收起来。你们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嘴子转念,又道,“而且,我也是你的同胞。”

她站起来,走到放灵牌的佛龛处,一直供奉着“祖先录位”,她亲手写的,祖宗的姓氏“爱新觉罗”。芳子指给开云看——她希望他明白她。

“我没有一分钟忘记自己是清室后裔,是中国人!我跟你同一阵线,应该好好合作。”

云开不以为然,只怒道:

“你杀中国人!”

她低头一想。恨他冥顽不灵。恨所有误解她的中国人。满腹牢骚:

“任何斗争都流腹,不要紧!中国什么都没有:钱?没有!炮弹?没有!科技?没有!只有数不尽的人,人命太残,起码有半数无大作为,死一批,可以换来几百年几千年的安定——历史是这样嘛!”

云开鄙夷:

“以你的聪明,难道看不透日本人在利用你?”

“你真浅见,”芳子撇嘴一笑,“谁利用谁,要到揭盅才知道。”

云开一个在戏班长大的小子,哪来复杂心计?他身体中只活活流动着男儿本色的血,寻常百姓,非常痛恨中国人打中国人,致今外敌有机可乘。他昂首道: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我识字地少,不过戏文都教我:忠孝节义,患肝义胆,精忠报国…”

芳子听了,奸狡一笑,抓住把柄:

“嗳——不错!中国人就是奴性重,讲‘忠’君。几千年来非得有个皇帝坐阵,君临天下就太平了。”

“大学生都不是这样说的。”

“大学生?”她看他一眼,“他们都被军部处决了!”

云开一听,好像脑门心L挨了一铁锤,整个人自沙发上一弹而起:

“处决?——”

他苍白的脸防地血涌通红。当初同仇敌汽,共进共退,心红火热的一伙人呢?不明不白地惨死去?虽是立志豁命,他忍不住,泪流满面。

芳子冷冷道:

“生还者只你一一个。

——是她让他虎口余生,他竟不领情。他只痛心疾首地狂哭大喊:

“为什么杀大学生?他们念过书,比我重要,我情愿你杀了我,换回他们的生命卜’

芳子一阵心寒。

“哦跟你势不两立!”

她听得这个人说着这样的一句话,气得心头如滚油燃烧,她说什么干什么,前功尽废。

我是识英雄重英雄。才自军部把你救出来,你跟我作对?什么东西?”

他骄傲地站起来,面对芳子,毫不感谢:

“好!我这条命算做的,你要拿回就拿回吧!”

他望定她,只一字一顿,像宣誓:

“只要我有一口气,都是你的敌人!”

这回他一说完,掉头就走了,决绝地、矢志不移

“站住!”

一声大喝,芳子已犁枪在手。直指云开。

云开一上。

他见到这无情的金属管子。他吃过她一枪,她不会吝啬一颗子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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