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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纳闷,不明白这一段有什么好落泪的。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敢在楼下哭,只好去四楼哭,爸爸也在二楼哭,哭得很大声……我从来没看过爸这样哭过,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妈的身子颤抖。
“嗯,爸真的很可怜,也很内疚。他现在在家里都一直跟我们说,在医院时要好好鼓励妈妈,让妈妈乐观、坚强。”我说。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边,看着海浪一直打过来的情景。”妈哭着。
原来如此。
好可爱的妈。
“嗯,然后一起吃水果对不对?”我回忆。
“……你怎么知道?”妈顿了一下。
“妳有跟我说过啊,是妳带的水果,还装在便当盒对不对?”我笑笑,此时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点点头,说,那是她在基隆念护专的时候,某个假日,爸来找她。
那是个应该叫外木山的地方,结果多年后才发现是美丽的误会一场,只是个不知名的海边。妈继续说起那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爸有没有比现在的我大?”我问。
妈摇摇头,想了想。
“那时应该才二十二岁。”妈手中湿润的卫生纸已经迭成一团。
“哇,比老三还小。”我说,真难以想象。
于是,才有了我们三个。
这就是妈的人生。
妈哭累了,让我滴了眼药水休息,试着入睡。
隔壁床在开宗亲医疗批判大会,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声音还算有节制。
我借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个鼻涕,一出隔离病房,随即打通电话给爸。
“爸,妈刚刚想起你们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应。
“妈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后,看能不能过来看妈一下?”我说。
“嗯,我本来就打算过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开帘幕,握住妈的手。
我到楼下吃叉烧包,留下这对老夫老妻在两坪大的空间约会。
小插曲
爸走后,妈的开心还没退,于是睡不着觉。
“干脆起来跳舞。”妈说,开始踢脚。
“不如去护理站去偷吃护士的东西。”我说。
然后逼妈快点睡。
早上妈打了个喷嚏,擤出了困扰她呼吸整整四个礼拜的脓痂。
那脓痂很坏,从极难愈合的伤口一直到痂片生成,过程极为漫长。它会阻碍呼吸,尤其上了药膏后不能乱动。会痒,所以妈常忍不住用手指抠她,被我们骂,说她顽皮。
有时我们会用沾湿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还清出一团揉合了沈积已久的药膏与脓稠鼻涕的怪物。
脓痂喷出,大家都很高兴,一致认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换手的时候,妈拿出装着脓痂的小塑料袋喜孜孜地展示,爸来的时候,妈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数字相机照了下来,珍贵的记录。
2004.12.20 上
这两天发生了许多暂时无法告诉妈的事,如果印给病床上的妈看,这一大段的记录文字也会先跳过。
妈生病的事一直瞒着外公,因为外公要照顾罹患胰脏癌的外婆,已经日夜疲惫,不能再让外公多担一份心,所以妈便谎称严重贫血所以必须住院输血一个月,这段期间还请外公原谅妈无法过去照顾外婆。
但外公有一件事同样瞒着妈。
外婆去世了。
血癌的患者常因为两种因素死亡,一是我们经常挂在心上的细菌感染,这就不多提。二是可怕的内出血。
用最粗浅的话来解释。人摄取的营养被骨髓拿去造血,血液里的三大元素,红血球、白血球、血小板也共食这些营养,而乱七八糟增长得太多的白血球吃掉了绝大养分,所以导致血癌患者常有血红色过低,也就是贫血的症状,当然,血癌患者的血小板也会有够少,平常只要不小心有点碰撞,皮肤底下的微血管破裂、血小板却无力救援补洞,于是一大堆久久不散的瘀青。先前我妈咳血,便是因为肺部微血管太脆弱的相同原故。
血小板不足,很容易产生大量的内出血。你问我内出血会怎样,只能说很糟糕。
情绪过度波动,血压上升,迸!脑出血,接下去的话我就不想讲,就连搭云霄飞车、坐大怒神哪种喔喔喔喔的小冲击都可能危及生命。
所以,我们暂时瞒着外婆过世的消息,过几天才会看看血液检查的数据评估(血小板请给我很多很多!),选个大家都在的时间,在最适当的地点告诉妈。
适当的地点,自是医院无疑,如果妈血压上升,就可以就近急救。
但我们商议再三,还是不打算让妈去告别式。那天的三大仪式都正冲到属龙五十三岁的妈,一直担心妈情绪激动的我们于是更不想冒这个险,且外婆在临终前也得知妈的状况(外公也是在那时得知),微笑点头说了解并原谅妈为什么不能在一旁守护。
“我会看状况决定,虽然这样说很自私,但她是我妈妈。”哥这么说。
外公跟舅舅等其它亲戚听了哥的话,也纷纷表示支持,唯一要顾虑的,便是妈如果坚持要来看外婆最后一面,我们该怎么好言相劝。
太复杂了,怎么做都不会面面俱到。
2004/12/20 下
然后是我。
与哥开车秘密到桃园参加外婆的头七那晚,我想了很多关于“家”的事。
家其实是一个很自私的概念,表面上看起来大家都在分享爱,但却是局限在血缘关系或仅仅一个屋檐下的关怀,密集、压缩、温暖。
这样的“自私”并不坏,因为人要学会关心别人前,家的自私可以让一个人用最有效率的方式被爱、充满爱。然后学会去爱人。
但我从小就不是个自私的人。
畏惧辜负别人老早就成了我个性中很乡愿的一部份。如果可能,我总想让所有我在意的人觉得我很尽力给予大家快乐或支持,如果做不到,我会觉得很亏欠,会寻找弥补的机会。
但,不可能都不亏欠的。只能努力折腾自己,让亏欠变少,让牺牲变成自己。这样的牺牲并不伟大,因为一个人自以为很牺牲的时候,一定也有人默默在陪着牺牲。
想了很多很多,在很空虚的状态下睡着了。第二天下午我回到板桥,按照计划开始将所有的东西打包回彰化。
晚上,是跟毛毛狗珍贵的约会。我们已变成两个礼拜见一次面的可怜情侣。
但从在约定的台北车站前新光三越底下,看见毛毛狗第一眼开始,我就感觉到两人之间有堵不好亲近的墙。那隔阂毛也感受到了,但两人就是无法将它打破,只好持续令人窒息的气氛。
我想没有必要将爱情的部份交代的太过清楚,因为外人不见得能体会个中的甜蜜辛酸,以及面对结构性困境的无力感。所以我不会明说接下来很多很现实的考量。
草草吃了顿糟糕透顶的晚餐后,依照我赢得百万小说奖的甜蜜约定,我送了条just diamond的钻石项链给毛,那是我送过最贵重的礼物,比三个月前送毛的ipod mini还贵。
但毛看起来不快乐,我持续闷。
两人坐在百货公司的楼梯转角,长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讨论妈的病情,以及我们为什么都变得不快乐。
“公,闭上眼睛。”毛说,有个礼物要送我。
我依言,然后张开。
在掌心上的,是个李小龙橡皮钥匙圈。
突然难以自己,我哭了,眼泪从那时候开始的二十几个小时,便一直无法收止。
很高兴,毛到了这个时候,都还记得我喜欢的东西。
“毛,可以了。”我止住哭泣,凝视毛的脸。
是的,可以了。
我们之间的爱,已经可以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毛哭了,却也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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