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颖如眯起眼睛。
我尽量让笑容扩散,扩散到颖如的脸上。
“好啊,不如来我房间喝咖啡,我煮咖啡请你。”颖如的笑天真无邪,但这点活命的警觉我还有。
我干咽了喉咙。
“那怎么好意思,我记得张小姐刚来租房子的时候说过自己不是本地人吧,我知道附近有一间很棒的咖啡厅,你看怎么样!”我击掌,表现得迫不及待。
“不好意思让你花钱,我对冲咖啡还蛮有研究的。”颖如的笑令人失却抗拒。
我除外。
“不好啦,我怎么好意思进女孩子房间,那间咖啡厅真的很不错,我想去很久了,但一个人怪落寞的,总不好意思啊哈!所以我请客,千万别客气!”我忙说,差点要掏出钱来。
“好吧。”颖如终于点点头。
咖啡厅。
颖如点了一杯贵夫人。这点叫我惊讶,我从来没看过嗜喝咖啡的颖如在咖啡里加过牛奶。她总有办法让我惊奇。
我点了一杯爱尔兰,还多要了一叠巧克力饼干,一叠牛角面包。
“谢谢你的招待。”颖如说。
“哈,别那么客气,你觉得这里还过得去吧?”我笑笑。这里随便一杯咖啡就要两百块上下,如果还过不去我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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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的尽头(3)
“这里很好。”颖如很有礼貌地说,闻一闻咖啡,笑笑:“不过,改天你真该尝尝我冲的咖啡,至少比这里便宜多了,味道也不差。”
“是吗?”我笑笑,背上又是一阵冷汗,幸好这里是公共场所。
颖如观察着咖啡上的奶晕,拨开一颗奶球,又慢慢倒了进去。
牛奶一滴滴坠入咖啡里,僵化扩散开来。
颖如出神地看着。
“对了,你刚刚在走廊上提到,你说你其实不算作家......这是什么意思啊?”我问。了解她的职业作为聊天的开始吧。
“我是个专门替人代笔的出版社写手。”颖如抬起头来,解释道:“我帮各式各样的作家、出版社、各种题材写东西,最后挂上他们的名字。”
“喔......原来如此,难怪我都找不到你的作品。但你既然可以写东西,为什么不干脆挂上自己的名字,这样不更好?抽版税的话,你拿的钱应该更多才是。”我问。
“不是所有人都对出名感兴趣,像我。”颖如轻声细语地解释:“在别人的名字下写东西,可以尝试更多的题材,也有更多的机会。只要肯下工夫研究新事物,不怕没有工作,但要是挂上自己的名字,失败一次,下一次的机会就遥遥无期了。”
研究新事物?
需要藉助乱搞别人身体来作什么研究?
变态杀人小说吗?
“那最近呢?最近在写些什么东西啊?”我。
“最近在帮蒋小姐写个人财务规划的书,这阵子流行这些。”颖如,又加了一颗奶球。
“蒋小姐?”我好奇。
“这是业务秘密。”颖如的笑很畅怀,我要是真有兴趣继续问下去,她肯定不会隐瞒。但我感兴趣的不是别人的事。
“像你这样帮人代笔,还要自己念书做研究,会不会很累啊?”我问。
“会啊。”颖如。
“那你平常都做什么消遣?像昨天那样烧菜吗?”我笑笑。
“上网聊天,旅行,想事情,冲咖啡。你真像记者。”颖如又加了一颗奶球。但她还没喝过一口。
“哈,上网聊天啊,像我这个年纪已经很难学习新鲜事了。”我自言自语。
“房东先生自己呢?”颖如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但我知道她对我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是穷打哈哈。
“我啊,看看报纸,看看电视,日子浑浑噩噩的,幸亏有你们这群房客住了进来,我平淡到近乎枯燥的生活才起了一点变化,像这样跟一个漂亮女生面对面坐着喝咖啡,我以前哪里想象的到。”我说,这也是事实。
“房东先生没有女朋友吗?”颖如问。她的咖啡里已经坠入五颗奶球了。
我想她只是在玩弄她的咖啡,颖如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喝掉他吧。
“以前交过一两个,但年纪越大就越没什么成就,也就没什么好女人接近我了。而我自己也懒了。”我说,这也是事实。
“嗯。”颖如低下头,用汤匙玩弄着咖啡上的泡沫。
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我翻着桌上的电影杂志,吃着巧克力饼干,颖如则像古老的吉普赛人一样,研究着咖啡上一次又一次的白色图像,试图从中占卜些什么似的。
有时,我会指着电影杂志上的明星或是电影剧照,问问她的看法,但两人之间的话题越来越少。
这样很好。
我笃信的人生守则不多,但第一条是:越没有话题的时候,越能看出一个人心底的样子。
因为可供伪装的虚假言辞已经越来越少,就等原形毕露。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的人生可能已经到了尽头?”
颖如停止剥奶球,突然丢了这个怪问题给我。
我表面一楞,但其实没有这么震惊。
“倒没想过,毕竟还是自己的人生嘛。”我苦笑:“再怎么无趣,日子毕竟还是要过下去。”是这样没错,多找些乐子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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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人生的尽头(4)
“尽头的意思,不一定是死亡,也不是说,不能继续过舒服的好日子。”颖如温和地反驳我刚刚的话。
她的眼神变得跟刚刚有点不一样,但我却说不上是哪里不同。
我对那种“请指出这两幅画哪十个地方不一样”的益智问题从来没有天分。
“喔?”我想,要让她把话说下去的话,最好就是暂时不要发表意见。
“尽头就是没有变化,不断周而复始没有可能性的人生,这个社会有太多人都走到了尽头,有些人三十岁到了尽头,有些人才二十岁就到了尽头,有些人不过十几岁,也到了尽头。”颖如仍旧在笑,但那种笑的成份已经变质了。
但我只能感觉、只能意会,却说不出来实在的细微变化,就跟过期的牛奶一样,你要不尝一尝、闻一闻,否则绝不会发现纯白的底下已经腐败酸化。
“周而复始?我还以为人生就像一条线一样不停往前走,走到死了才停下来,怎么会周而复始?”我忍不住问。
“一个人的人生如果跟其他大部分的人一样,那就是一种周而复始。每个人都在重复另一个人的人生,重复着上学、重复着交朋友、重复着买车买房子、重复着结婚生子、重复着变成其他上亿个差不多的人生,连笑都重复了,连哭都重复了,你觉得这不是一种周而复始吗?”颖如的笑容底下的气味越来越腐败。
“听起来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我说:“但对一个人来说,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就是没有经历,没有经历,哪来的重复?”
我抗议着,因为这种周而复始的说法深深刺伤了我,我的生活虽然就像一头不停往地洞里钻的土拨鼠,永远都没有看到光明的可能,但要说我重复了许多人的人生的话,为什么我没有娶妻生子,为什么我没有比尔盖兹那么有钱?
“要经历,就去看书、看小说、看电视、看漫画,那里有许多人展示着不断被重复的人生,那些东西看得越多,就越容易重复到别人的人生,既然过程重复了,结果也差不了多少,既然差不了多少,就到了尽头,从此展开拼拼贴贴别人人生到自己人生的过程,从此周而复始,从此循环,漩涡,黑洞,坠落。”颖如的用词越来越不像日常口语,而像是经过深思熟虑过的讲稿。
令人灰心的讲稿。
“你的意思是说,别看电视看太多吗?”我胡乱说着。
“不,恰恰相反。”颖如的回答令我意外。
“喔?”我。
“多看电视多看电影多听广播就会知道,这社会有很多管道告诉一个人,其实你不管怎么努力,都不免成为另一个已经“被成为”的另一个人。这样很好,早点知道自己只是集体循环中一个可以被轻易取代,不,甚至是不需要被取代的一小点东西,就可以早点体认到人生其实已到了尽头。”颖如又开始剥奶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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