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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话就直说吧。”赖朝双手揽后。
低着头,广元依照“那个人”的指示,终于说出了那句话。
“这么巨大的战功,会制造出大妖怪。”广元深深叹口气。
“……妖怪?”
赖朝扶着军旗坐下,脚步不稳。
妖怪吗?
弟弟是妖怪吗?
“此话怎说!你竟敢说出这种话!”赖朝怒道。
然生气只不过是赖朝的表面情绪,真正笼罩他的阴影,名字叫恐惧。
广元诚惶诚恐跪在地上,说道:“恕臣无礼,但事到如今,有些事不能不防。主公可曾听过中国唐朝的玄武门之变?”额头的汗水侵湿了土。
赖朝当然听过,却不接腔。
广元于是用恳切的语气,描述了他口中手足相残的历史。
中国唐朝,唐高祖的儿子李世民在灭隋的战争里军功卓著,万民归心。仗着这点,李世民率领亲兵在长安城的玄武门发动军事政变,杀死太子李建民与哥哥李元吉,史称玄武门之变。最后,李世民的气势甚至逼使父亲让位,提早当上了皇帝——也就是唐太宗。
这比喻的用意,再清楚不过。
赖朝外冷内热,忍不住看着匍匐在地的广元,咬牙问道:“军师有何高见?”
“依臣之见,主公须封赏所有参与一之谷会战的武士,独独漏掉对义经的拔擢,将一之谷的胜利归功与镰仓这边的武威,而非义经的天才。”广元没有抬头观察赖朝的神情,继续献策道:“当然,我们也得把义经的军权扣住,不让他掌握实际的兵马。”
“嗯?”
“义经虽然在作战上很有天分,但义经心浮气躁,一定会对镰仓的这项决定不满,并开始怀疑镰仓这边是不是有什么抹黑他的流言,此人一乱,行为便易不端。”广元推敲未来的发展:“至于法皇,法皇一定会借此大力封赏义经,让他不得不接受官位。只要义经未经镰仓的同意接受官位,我们就可以用义经傲慢的理由,渐渐疏远义经,把义经孤立在源家之外。”
“这么做,难道义经不会叛变吗?”赖朝有些不能认同。
“如果义经一心向着主公,想必不会有所行动,甚至还会痛斥己非。但若义经有二心,趁着义经羽翼未丰,逼得他提早造反岂不更好?”广元装出忧心忡忡的神色:“若等到民心归附义经,军队只相信义经的战神神话时,镰仓就会有分裂的危险。要除掉妖怪,就要让他早点变成妖怪。”
“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赖朝面无表情。说道:“讲参与一之谷战役的五十名单给我,我要亲自封赏他们官位,让他们清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是”广元退下。
赖朝独自一人,坐在偌大的主帅棚里,空洞地沉思着。
历史,最终会站在自己这边的。
因为,历史一向是由最后还笑得出来的人所编撰的。
那个人不会是义经。
不会是义经。
【5.】
不让义经打仗,只会打仗的义经,自然就无法延续战神的神话。
来自镰仓的军令让义经非常的苦闷,偏偏镰仓与京都隔了十万八千里,要当面恳求赖朝,只有透过信使之间久久一次的往来。
待在浮华的京都,对年轻人的义经来说,一开始的确是新奇好玩,但日子拖久了,只有遇到战争才会整个人活过来的义经,精神越来越委靡,唯一的乐趣就是每个晚上都换不同的女人睡觉,更不用说誓死跟随义经的那群武士,根本完全堕落在五光十色的京都里。
义经在一之谷立下震摄天下的军功,赖朝却从来没有夸奖过他,这些义经都没有怨言。但哥哥迟迟没有命令他率领军队追击平家,让他感到非常悲哀。
人世间的种种天才,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质。
但所谓的天才专注在他们的强项、甚至是唯一的强项时,他们就会投注所有的灵魂,燃烧自己直到最后一刻。可是,一旦抽离了他们专注的领域,这些天才就会变成白痴,莫不关心,无法集中注意力,彻底忽略。
义经也是。
义经的生命如果有个主题,肯定是“消灭平家”,除此之外义经都感到意兴阑珊。这是他的弱点。
极大的弱点。
“为什么哥哥还不派我追击平家呢?”义经苦恼。
却没有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在漫长武器等待赖朝的军令时,备受法皇喜爱的源义经,果然如广元的预期,得到法皇赏赐的官位。事实上,法皇几乎每天都召见义经,希望两人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密。
该不该接受官位呢?
义经的身边都是只会挥刀的粗人,唯一能够商量几句的,就是僧兵出身的武藏坊弁庆。但武藏坊弁庆杀人如龙,对于镰仓与法皇之间玩弄的“政治”,同样不谙个中奥秘。
“说不定你哥哥是想将你的官位,交由朝廷决定,毕竟一之谷大捷是前所未有的胜利啊,没道理你哥哥会独独忽略掉你的功劳啊。”弁庆搔搔头说:“对于源家来说,法皇的赏赐应当是莫大的殊荣吧!”
“是啊,如果一直拒绝法皇的赏赐,恐怕会伤害到镰仓与朝廷之间的关系吧。”另一个部属的思路也很简单。
“原来如此,我差一点就错怪了哥哥的好意。”义经口中如此,却还是有一片阴影困扰着他。
但他没有精神仔细思考。
算了,不打仗的话,官位再大都无关紧要。
于是义经在全身乏力的状态下,接受了法皇赐与的“判官”一职。
“果然接受了吗?”赖朝看着跪在地上的密使。
“是,”密使不敢抬起头来。
那便有了日后毁灭义经的借口。
“范赖的大军筹备好了吗?”赖朝看着另一个密使。
“是。”密使跪答。
“传令下去,即日有范赖率领大军出击屋岛,而义经,就让他留在京都好好反省他擅自接受官位的叛逆。”赖朝淡淡交代军师广元,广元领命退下。看义经是要堕落,还是要发狂吧。
【6.】
一一八四年九月,源赖朝刻意冷落源义经,只派源范赖征讨平氏。
“去死吧!你们一定会败北的!”
义经发狂似地在院子里咆哮,武士刀将院子里的大树砍得伤痕累累。
“败得一塌糊涂!连一个人都别想活着回来报丧!”义经吼着气话,又是一刀。可叹,就只能砍在树上。
这些画面,看的武藏坊弁庆心里十分难受。
他了解他的主人,这些年的同甘共苦让他明白义经的自负,来自强迫他人相信自己的难解痛苦。而这样的自负经过一连串把命赌上的胜仗后,滚雪球般,演化成无坚不摧的、对命运的信仰。
“能够击败平家的人!就只有我而已!”义经悲愤地用头撞树,哭喊着:“只有我才能够吞噬平家!哥哥难道没有意识到这点吗!只有我!战神源义经啊!”
弁庆偷偷擦去眼泪,头垂得比谁都要低。
如果无法在战场上守护义经,他也失去了生存的价值。
——是的,对弁庆来说,他的人生主题就是如此。
“主人,要不,我们启程去见赖朝公吧!”弁庆微弱的声音,出自他黑岩般的巨硕身体:“不带一兵一卒,就我们两个跪着三天三夜,祈求赖朝公赦免我们擅自接受朝廷的官位,赖朝公一定会被我们的诚意感动,答允让我们带兵出征的!”
“不!我要哥哥求我!我要哥哥用他的失败来求我!”义经哭红了眼睛。软弱无力的抱着染血的大树。
像个脾气暴躁的孩子。
哪里是什么战神了?
秋天染红了山谷,义经的命运寄托在另一个哥哥范赖的失败上。
而义经的掌心,燃烈起他怎么挥、怎么甩、也无法缓解的灼烧感。
【7.】
义经的愤慨成真了。
范赖的大军为绕到平氏背后,取径山阳道,但为平氏识破,范赖大军遭平行盛截断,关门海峡亦为平知盛封锁,陷入兵粮不继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