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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58)



扰攘间,皇后及侍从闻讯,大惊失色,打坤宁宫赶来。

方皇后来不及整理衣带,披头散发,气喘吁吁地,急入干清宫。

十多个年轻的女孩见功败垂成,已无生路,仍作最后一斗。豁出去吧。

淑翠扔掉蒙着皇帝头脸的黄绫布,一跃而起,站在门口堵住来人,皇后一到,她奋勇地向她迎面猛击一拳。皇后一痛倒退,但女孩终究力弱,拦不住。「把灯灭了!快!」

菊花和秀兰聪明,立刻把灯吹灭,宫中顿时漆黑一片,全场死寂。

方皇宫的侍从宫女张罗点灯。金莲为了媚主邀功,也帮着大伙点上。

金英、川药等数人又忙把灯打翻了。来回几次,乱作一团。

但困兽那堪折腾?

才一阵,管事的太监来了。

所有人,都被扭打、擒拿,没一个逃出生天。——包括吓得脸如死灰的曹端妃,和对此事不知就里的王宁嫔。

「弒君」,重如泰山压顶粉身碎骨的大罪!

宫女、妃、嫔,皆咬牙切齿,不语。

审讯由方皇后主持。

十五名下跪的宫女向皇后身畔,那背叛她们的金莲怒目而视,恨极出血。

谋杀皇帝的案情明摆着,人证物证俱在,但皇后仍动刑。

遍体鳞伤的金英一口咬定:

「这事是我自己干的,与其它人无关,横也一刀竖也一刀,请皇后赐死!」

「不,你还没说出真话来。」

金英哀道:「只恨金莲把我们出卖,我有眼无珠,死不瞑目。」

「是吗?」皇后睨着金莲,冷冷道:「把她也拿下!」

金莲耳畔嗡嗡一响,身子一虚,竟瘫软伏地:「皇后在上,我不是已拚死通风报信,护驾有功吗?」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你能出卖姐妹,日后难道不会为了自保也出卖其它人么?——哼!都是同一路货色!」

「皇后饶命呀!饶命呀!」

「金英,」皇后盘诘:「你快把主谋供出来!」

又向一众宫女道:「不供?就是胡言。金莲说了不该说的话,这便是她的下场!」——

杀鸡儆猴地,皇后下令「截舌」。

惊恐万状的金莲,慌得紧闭着嘴,坚决不张开。

方皇后令人强张开她的嘴巴,用钩子勾出舌头。免她乱动,舌头缩入,便把她的嘴向两边剖开来,直裂到耳朵旁边。勾定舌头后,一刀截割,血溅五丈。

金莲虚脱,发不出声音,只是:「呀——呀——呀——呀——」

一如野兽嚎叫。

抽搐数十下,当场死去。

姐妹十五人,恨其卖友,又哀其惨死。一个还尿了一地,一个昏眩过去……

「好了,现在,把主谋给供出来吧——谋杀皇上的事件发生在干清宫,曹端妃的寝宫,难道她脱得了关系吗?说!」

——原来方皇后有她的心计!

她的目的,是乘机除掉因年轻貌美而大受仁宗宠爱的眼中钉,曹端妃!

沉迷道术的明仁宗,曾选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媵,以广子嗣。他妃嫔虽多,但最宠爱的还是曹端妃,不但经常在她宫中过夜,还一同尝尽延年滋补的珍奇妙品。

皇后翻查记事册籍:

「九月时,曹端妃曾伴皇上赏菊花,喝花酒,吃花糕、麻辣兔、爆炒羊肚……」

她声音一变,妒恨:「可是这贱人,竟迷惑皇上,要求加添白牝马之卵,还有羊白腰——这些肾卵,极补大养,她是什么居心?」

「皇后明察。」金英作供:「此事真的与曹端妃无关。是我与她们说:『咱们动手吧,强如死在他手里!』这话是我说的——」

「哼!看来不用刑你们是不招的了。」

方皇后道:

「你不是说自己『有眼无珠』吗?好,我就成全你吧!」

酷刑开始了。

两名孔武有力的侍从按定金英,一人在她眼前,伸出手指,不用器械,生生把她的眼珠子给抠出来。金英痛得乱颤,惨叫震天。

所有人都吓坏了。

皇后的目的也达到了。

完全符合她的意愿:——

在严刑逼供下,金英对众人说的那句话,终于变成出诸曹端妃之口。

明,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禁宫午夜血案,谋杀未遂,录下一份口供,如下:「本月十九日,有王、曹侍长在东稍间点灯时分,商说:『咱们动手吧,强如死在他手里!』」

曹端妃固然是必办之首犯,无辜的王宁嫔亦赔上一命。加上十五名大逆不道的年轻宫女,一名卖友求生的叛徒。——皇后的布局十分完美。没有破绽。

经一夜审讯,口供既得,已成定局。

这批百词莫辩的女子,呼天不应叫地不闻的禁宫粉黛,匆匆就刑。

皆裸裎羞辱凌迟处死。

四肢脸面,被鱼鳞细割千刀,至体无完肤。

之后,再断咽喉,然后把尸身分成两截。还枭首示众。

悬挂在木杆上的人头,血泪滴了七夜……

幽魂徘徊干清宫内,凭吊她们不堪告人的残酷青春。

一切都是天意。

谁还她们一条苦命?

嘉靖二十六年(1548年)十一月,宫变后整整五年了。

大家忘记只死了十多个卑微宫女和无权无势的妃嫔的那桩往事。——因为宫中死人的事是每天都发生的。

这晚,不知何故,坤宁宫突然发生一起大火。

方皇后被困火海,高声哀叫:「来人呀!救命呀!痛死我了……」

宫人正待抢救。

仁宗竟无端下令,只有二字:「不许。」

大家面面相觑。无人胆敢出手。

烈焰冲天。

终于把一切恩怨情仇和冤屈,都吞噬了,化作刺目催泪的乌烟……

血玉

2010年07月08日

「阜才当」开门营业了。

取名「阜才」而非「阜财」,因为总管认为这个「才」字没那么市侩,反正进门的货是珍宝文物,才也即财毋须直言——如此介怀,可见心态欲盖弥彰。典当业是中国除钱庄、银号以外,又一民间金融流通设施,收支主要是钱财实物之交汇,从验物收当、记账、保管、付赎乃至死当处理,各个环节必须井然安全进行,不让赔本。

所以于总管亲兼「头柜」,乃掌柜(朝奉)中最重要的身份。

不愿假手于二柜、三柜等,因他不但富于经验精干老练,心思缜密还带点狡猾。大伙不作明言的,是他刻薄成家。

清代一直至宣统之年,开当铺必须得到官府的批准,持有官发的「当帖」,每年缴交税银。故欲获利不免尽量压低价钱,才是神通妙算。

开门营业时间根据夏、秋两季更换,是老规矩:夏季日照早,约五点就开铺了,一直忙到掌灯。秋季渐冷才改为晨八时开铺。

阿峰投靠这远房亲戚于掌柜已有三年。对这时间更迭已经习惯。

「阜才当」大门是木栅栏,字号当中,两旁有「裕国利民」、「缓急相同」的牌匾。大门之内是二门,高台阶,陈列一巨大屏风,足以遮掩质物之人,不为外面窥见,颜面攸关。

说是维持典当者颜面,但这些经济有困难的来客,还得向高度盈丈的柜台,双手呈上被当之物待估价值。此时,就听得高高在上的朝奉,盛气凌人,以尖酸刻薄字词喊唱:——

新衣是「油旧破补」、皮货是「光板无毛」、书画是「破纸」、金器是「充金」、玉器是「假石」……

物皆遭贱视,令人气短。

阿峰干的什么?他是什么都得干。地位次于「三缺」(外缺内缺中缺的营业职位)却是个「踩八角」的角色,即杂务多面手。凡掌柜、管账、打包……如逢缺勤或一时繁忙,就去顶替协助。

这天朝奉收当时唱述,当面一唱,他提笔就写到当票上去,不管客人认可与否,最终以落笔票据为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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