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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38)



她知道他的前尘了:于峰回印度尼西亚后,无法再来中国。他结婚了,妻子贤慧,生下二子一女。继承了丈人的食品厂,生活优裕。年初他不适入院,检验出是肝癌。长期焦郁,念念不忘当年那位才廿一岁,肩挑一切的初恋情人,特地回到故地,寻找故人。费尽心思毫无结果。刚好有电视台知悉,采访后播放。

张萌听了,道:

「刚好我看到了。」

「这就是缘份吧。」

「不——这是『缘』,不是『份』。」张萌道:「四十年了。」她望定他:「还是你太太命好。」

张萌有两段「婚姻」,可自己从来没当上「太太」。

「你……这些年来快乐吗?」

「不算快乐——也不算不快乐。一个人心灰了,再不怎么痛。女儿嫁人了,孩子十多岁上中学了。她没见过你,也不太想见我。我在浦东,她一家住浦西,隔了一条黄浦江,远着呢。我们偶尔通通电话。很少见面。缘份不够。」

「我对你母女不起。」于峰欷歔:「我没爱过我太太,也对她不起。」

「你看你还算是个人吗?」张萌微微一笑:「你连医生也没当上吧?」

「我现在已经是病人了。」

「书白念了。」

「可是人没有白爱。」他呷了一口茶汤。烫嘴,赶忙吹了几口气:「我们老了,合欢花年年开。我们死了,它还在。」

「你知道合欢的故事吗?」她问。

「记得呀。你跟我说的每一个字儿都记得,它又名『蠲忿』,香气可消解一切怨忿。也唤『夜合花』——」

「告诉你一个传说:在我们中国古代,有一位叫『舜』的皇帝,巡视湖南境内时,不幸死于苍梧之野。他的两个妃子,是『尧』的两个女儿:娥皇与女英,闻讯追至湘江,遍寻不获,终日哭泣,泪尽滴血,死后该处草地,长出血泪斑斑的湘妃竹。」

「这跟花没有关系啊。」

「娥皇与女英死后化作神女,与舜的精灵合一,变成纪念爱情的合欢树,昼分夜合,香魂万古。」

于峰的茶汤凝在半空。

张萌道:

「多讽刺!所谓『爱情树』,冥冥中注定是三个人的——大家误会了,以为是二人世界;你和我?不,还有她。」

「我从没听过这故事。」

「当然。如此不祥,连我自己也不想听。我怕。但终于还是逃不过天意。」

这个晚上,他俩说了一生的话。时间无多了——他乘早上十点钟的飞机。

张萌拒绝于峰留给她的钱:

「我要钱干嘛呢?没用。」她道:「我连你的人也不要——你回『家』吧。好好保重。年岁大,身体不好,不必再来了。」

张萌坚持在天亮时离去,不送他,也不许他送。

夜里相合,白天分开——这就是合欢。

吃了多大的苦,恨,恨过了,还是爱他——这就是爱情的魔力吧?张萌和于峰无言地作别,各自回家。

当晚新闻回放,其实秦小欢也应该看到的。

独生女儿翌日有朗诵比赛,她一直很紧张,夜里上厕所。随意按开电视机的画面,恰好也见那帧照片。可她憋不住,先去小个便。出来时,这寻人项目已播完。

小欢从未见过生父,此刻亦碰不上——只差一分钟,没缘份就没缘份。隐约听到「张萌」这名字。

她也心血来潮给母亲打个电话。没人听,也许出去了。接连两天也没人听?跟丈夫说,老人嘛,不知有无意外,还是上门看望一下。母女虽疏离,到底有点牵连——

门打开了。

母亲瘫坐椅上,已平静大去。地上一个破碎水杯,水已干。

电视还开着呢。

医生后来道,老人死于心肌梗塞,可能情绪一时刺激亢奋,但短时间内安详离世,无大痛苦,也算笑丧。

据尸斑验析,大概死去三天。

——就是那个晚上。

她走得不甘心,至此才惊悉自己一直在等、等、等……终于等到最后一秒,来了。还是见了故人一面,把合欢的故事了断。才上路。

鬼门 (2008.11.6)

转自香港《壹周刊》

「不要,不要过来——别推我——」

更深夜静,人人梦入黑甜之际,刘贝怡又被她丈夫的呓语惊醒了。

「我不让——别过来——」

她听得不太清楚,不知是什么意思。

「又做噩梦了。」她喃喃自语,还是把他推醒,以免一直折腾。

「洛文,洛文——」

范洛文像历尽艰辛排除万难似地,终于挣扎醒过来。

他倦极,长长吁了一口气。贝怡一探,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冷汗,不是吓的,而是累的。

「没事了,快睡吧。」

最近几个星期,情况糟糕了些。

她不想追问,他也解释不来——不过这一阵子金融海啸,经济不景,不管你有没有误购雷曼迷你债券,以致血本无归精神崩溃,市况之差,牵连甚广。恒生指数低于去年同期的一半,三万一千多点回落至一万四也不保,股市一日飙升千多点,一日暴跌千多点,正是一日天堂一日地狱,重创者跳楼自杀个案日增。

范洛文那有余钱炒股——但,社会中各阶层人士,都直接间接受到影响,无一幸免。

工厂倒闭、食肆结业、公司裁员减薪……明明地威胁着打工仔上班族。

她认为丈夫多少有点抑郁症,才不断地被噩梦骚扰。

「明天哄他去看医生。」她想:「好歹也吃颗安眠药才睡。」

搬来鲫鱼涌这个六百呎的单位已半年了。二人的积蓄几乎花在房子上。它半新旧,楼龄也有十几年,但胜在交通方便。房子没有阳光直射的窗户,光线有点不足,但他们也习惯了,还将装在墙上的灯光射向天花板,再向下折射,营造柔和浪漫的气氛,这是在杂志上看到的,照办煮碗,效果不错。

房子装修没有请设计师,大部份亲力亲为。这个「安乐窝」,已耗尽他俩的心血了。

入伙之后,感觉良好,很满足。

为了睡得好,范洛文认为床架床褥和寝具不能省,要求厚装护脊舒适的中上价货,那弹簧顺着人体曲线紧贴承托,才能与伴侣有甜蜜而高质素的睡眠。

「全个睡房最贵就是这张床和床褥。」她嘀咕。

「物有所值呀。」他笑:「千金难买一觉好睡。」

好的床褥还减低辗转时带来的震荡,不易骚扰枕边人——这也是一种「体贴」。

温馨而舒服的一张床,渐渐,竟事与愿违。

那天下班,范洛文心情欠佳。

刘贝怡特地蒸了一尾鱼,还有金银菜陈肾老火汤,好好抚慰他一下。

「为什么会挨骂?」

「老板没有点名,不过他开会教训大家时,眼神是瞄向我的——」

「出错了?」

「是——没精神。」

「怎可能?睡不好么?」贝怡问:「晚晚睡足八小时。」

「就是,明明睡足了,早上起来总觉头昏脑胀,上班时无精打采——奇怪,愈睡愈累似的。」

「可能工作压力大。今晚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吧。」

洛文真的易倦,一连打了几个呵欠。

最初还只是睡梦不稳,近日还发出无意识的呓语。

那叫他睡得不宁的心结是什么?

难道真是经济低迷的惶惑?

唉,她只伸手拥住他,但愿明天是新的一天,但愿回到半年前初当业主的兴奋。

谁知,这个晚上轮到她了——

睡至半夜,贝怡忽然听得有人喊她。不是喊「贝怡」,不是英文名字「Sally」,也不是「范太」,而是小时候,现已拆卸的故居街尾那卖钵仔糕的阿伯,戏谑她「大眼鸡」——她挺不喜欢这个花名,虽然她眼睛大大,又黑又圆好可爱,但「大眼鸡」多难听!才不肯理睬他……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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