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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31)



收拾残局真够呛了。

米永祥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立马看他的棺材。一瞧,房子满目疮痍一片狼藉,那「喜材」一点也不喜,外面都烧焦了。

当余火完全扑灭,米永祥的棺材亦给抬到孙师傅处。

「有救没救?」他眼神充满悲凄:「还能用吗?」

棺材毁了,难道从头再筹备吗?有这力气也没这金钱更没这时间了。莫非是天意?

当然是天意!

寿木师傅们为他连夜处理。得,够厚,把烧焦部分刨走,重新打磨、补缝、镶嵌好了,再上架上漆……活干了三天三夜,没毁,能用。不幸中之大幸。

米永祥着孙师傅给量一量,尺寸厚薄,竟如原先的一样:——

底厚一寸、帮厚二寸、盖厚三寸。

仍是「么二三」。

仍是当初他嫌的薄棺。经历了这么多,到头来还了原貌,打回原形。如此而已。

可他已平静坦然地面对「喜材」,还带一丝看清、看通、看透、看化、看破的喜悦,发自五内,更上层楼。

他想起很多很多年以前,给富户东家的孩子讲过,邓通坐拥铜山铸钱流通天下,历尽兴衰起跌,死时却不名一文的故事。再富裕的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如过眼烟云。

「再厚的再薄的棺材,到头来亦黄土一抔荒冢一堆,化作泥尘渗入大地罢了。」他释然。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坐在夕阳余晖下,米永祥庆幸他此生有过矢志不渝的浓情蜜意。虽然短暂,永远珍惜。一旦大去,冥冥中也有个机灵的孩子相送。人生匆匆,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微笑地,迎接终有一天来临的死亡,像当初迎接自己的棺材一样。「知足」也是一种福气……

棉被 (2005.3.24)

转自香港《壹周刊》

虽然过年了,三月这几天反常的冷,说是东北季候风影响,冷锋袭来,气温急降至五六度,江南早春,反而下雪。

小吴是来自重庆的民工,老家没什么挣钱机会,前年他下岗以后,索性乘过年后来华南地区打工。

在火车东站蹲了两天,没想过南边也冷成那样。但他身体挺好的,熬得住。来自中国三大「火炉」之一,炼就铜皮铁骨一身力气。他什么也没有,倒是一条硬命。

一个看来像是民工头儿的男人过来。小吴上前请托:

「我什么都干:货运、地盘、搬砖头、涮盘子……仵作挖坟也行。」

男人打量他一下:

「你来这儿,得先打『非典』针,交九十元『消毒费』,不然政府会抓起来罚款,还关上好几天,送回老家。大城市有大城市的规矩。」

「我交费后就有工作了?」

小吴虽是个老实人,知识水平不高,可他同乡告诉他,「入乡随俗」,有些费用明知有诈不能省。

「我先把你们——」工头指点五六人:「安顿下来,有个下脚处,明天一早安排到地盘去。」

一拨人到了简陋的临时居所,是一个破房子的二楼,有几张双层的木板床。工头收了「消毒费」,没给打针,只道:

「有感冒就打针,没感冒就不用消毒,这九十元明天给发凭条。还有,每人交三十元『保暖费』。」

「什么?」大伙见又有新项目,窃窃私语,但为了讨好工头有活可干,敢怒不敢言。

工头指指堆放一角的棉被,都不知谁盖过,发出酸馊体味:

「棉被日租三十元。付费可领一张——这几天冷,睡好点。」

小吴心念一动,省得来时走过一家面包店,门外有手推的木头车,就是卖棉被的。手头拮据,全部家当五百元,再问人借了五百,他是来打工赚钱,不是来打点花钱的,为了省一点,他堆起笑脸:

「大哥,我随便盖点什么都行。被子自己张罗去。先去吃碗面。」

工头在数钞票,脸上掠过一丝不悦神色。头也不抬:

「认得路回来?我们晚上十点关门关灯。」

「天气冷,吃饱了哪都不去。」

民工们三三两两的去买盒饭买面包。朝小吴道:

「你不『保暖』呀?这鬼天气!」

小吴拍拍胸膛,笑了笑。

后来大伙见小吴扛一张新棉被回来,脸有得色:

「瞧,新货,才十五元,多便宜!完了自己还可以带走。」

他们都暗恨自己是冤大头,可租钱已付了,只好认了。相差十五块钱吶!嘟囔,缩脖子钻进臭臭的被窝中。

入夜了。

气温更低,刺骨的寒风自窗缝侵入,无孔不钻的,他们都把棉被紧紧裹住自己,不消一刻,鼻鼾声此起彼落,皆梦入黑甜,忘却人间何世。

人人都熟睡。

除了小吴。

小吴用棉被卷住身子蒙头,木乃伊一样,不留半分空隙。可他无法入睡。起初只是不暖,渐渐冻得起了鸡皮疙瘩,牙齿磕磕作响,像掉进了冰窟,血液凝住。他双腿直哆嗦,在被窝中不停地跺动,但利针般的寒气仍向全身猛刺,堕指裂肤似的。用双手抱住自己,却感到有无数的手搂过来。冷!冷得好疼!身体缩成一团,才不致被抓到幽冥去……

他愈睡愈冷,由里往外冷……

第二天六点半,大伙依依不舍地从被窝钻出来,洗把脸,准备随工头开工去了。

小吴没有动静。

有人推推他,没醒。再推,亦无反应——

掀开棉被,才发现他冻僵了。上排牙齿咬下排牙齿,嘴角往上牵扯,冻死的「笑脸」。身子蜷缩而畏怯,还受惊吓般尿了一床。棉被湿了,他死命抓得牢牢的,不放。

公安接报,伸手一摸脑门,像触到一块冰。

「哦,又冻死一个。」

这几天冻死的人不少,但大都是老弱伤病。小吴才二十多不到三十,精壮的汉子,怎么如此不济?问同乡:

「是不是有病?」

「哪有?他还游冬泳呢。」

尸体得抬走。把他抓牢棉被的冻僵了的手指用力扳开,撕扯之下,棉被破了,露出棉絮来——大伙吃了一惊,有血!

「还说没病?」

检查一下,褐色硬块,斑驳杂乱,早已干了,是陈年的血渍。不止一人的血。

上级下令追查。

但小吴却是满腹疑团不明不白地,先给处理。中国人太多了,一个资料不详的外地民工在酷寒中冻死,死于自然,尸体送火葬场去……

公安根据同乡你一言我一语的,从「十五元一张棉被」着手,跟踪小贩提货,揭发一个造假工场——

位置偏僻的松岭村,其中一间烂尾楼。这个所谓棉被工厂个体户,有四个人在生产。

棉被的原料,除了从垃圾堆捡回旧棉被外,还有在厕所收集用过的染了经血的卫生巾,还有破棉衣……拆下来再拼凑翻新出售。

「还有什么原料?」

「没有了。」几个奸商垂着头指指那堆「黑心棉」:「就这些。」

公安上了手铐,登记身份材料之际,门外来了辆货车,司机不知就里,一边大喊:

「老谢,出来收货——」

话还未了,目瞪口呆。公安把司机扣押。

收什么货?

个体户长期与殡仪馆、火葬场勾结,包下了所有棉被——这些全是裹尸陪葬的死人被,尊称「寿被」,被子愈多,愈表示子孙的孝顺和敬意。有些意外丧生,死于非命,搁久了开始腐烂的尸体,也需要多重棉被的覆盖,吸收血汁脓水,不致流溢……

由于焚烧被褥化纤会黏住停尸床,清理不易,且消耗更多燃料,火化工都把棉被收集好,有货便送来,每张五元,卖给工厂,翻新后以每张十五元出售。

脏?谁知道来龙去脉?

其中一张便卖给小吴了。

小吴不知「原主」是谁?那些抢夺的冰冷的手,来自何方?

小吴的一张棉被,正好用来裹着他紫蓝色的尸体,送去火化。永久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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