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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永」这店,客人光顾通常在白天,吉日。晚间多是取货。但老老实实的松永茂,总是服务至上,以客为先,所以还是拖延着。
「看来客人们不会来吧?大概六时半便走了。」
正把「本店今日营业终了」的牌子取出,挂好。
「等等,请等等!」
一个长得很清丽,但脸容憔悴的女子气急败坏地赶来:
「松永先生,请帮我看看这单子,我赶着来取货呢!」
她气喘咻咻,慌忙从一个杂乱的大袋子中找出单据。
「做好了吗?」
松永茂一瞧。认得她:
「哦,还没好呢,这单子写明天才取货。我们还未刻字,『中岛龙一』对吧。上午精神好,给你仔细做,别急。明天来就对了。」
「现在刻字可以吗?——光欠刻上名字而已,拜托帮我做!我等你……」
「真不巧,今儿晚上我同家人去看『大文字』——」
「给我做吧!」她哀求:「求求你,我赶着回老家。我住得远,在乡下。今晚赶上火车,车票已买好了。刻个名字留念,是必须的,请你让我带走这终生纪念品!」
松永茂左右为难——临时的活一旦干开了,自己肯定赶不及老妻的年度节目。
但,人家是「终生纪念品」。
每个人,一生,只得一枝。
「松永」是家胎毛笔专门店。
胎毛是婴儿出生满月后第一次剪下的头发,来自母体,一生仅得一回的自然发锋难得而宝贵。在中国,自唐朝以来就有制作「胎毛笔」的传统,希望儿子长大后,作文赋诗。曾有书生以之赴试高中状元,又称「状元笔」。
这个习俗经当年遣唐使又辗转传到日本。
松永茂从事这行业有三十多年。胎毛得消毒、消脂、防腐处理,胎毛笔则经过水盆、结头、车斗、择毫、刻字等流程,一丝不苟,才对得起父母一番爱心。制作较一般毛笔还费时。他不想马虎,所以是「信誉保证」。
记得在上两星期,他给龙一理发。
一般都是上门给理发取发的,但母亲平野百合子抱着婴儿到店里来。
「家里很乱,不好意思,便带孩子来了。」
婴儿是软软的一摊。已睡着了。
她有点歉意:
「那么小不点儿,不知怎么带。好难。」
「你自己也是小不点儿吧?」松永茂笑问:「几岁?」
「二十。」
孩子第一次理发,难怪妈妈都不知怎办。婴儿颅骨甚软,囟门未合,摸上去还突突跳。皮肤特别细致敏感,又怕划破弄伤。所以手足无措。
「别担心,我有经验呢。」
松永茂着她抱好孩子,小小的头迁就剃刀位置,快快地给理发。那轻轻的、柔柔的、薄薄的,尚未完全变黑的头毛,便洒落在一块早已铺垫的白布上。
他把它包好。写上名字。确定不会弄错。既是永久留念,一生没有第二次,当然是无价珍藏。
「请过来挑笔杆。」松永茂把样本展示:「有象牙、牛角、景泰蓝、螺钿、红木、竹筒……」
「——不太贵就可以。」看来经济不算好,但为了孩子,还是来做了。她选了一根红木的。
「这个不错呀。」
她讪讪地:「我希望孩子长大后,读书识字。正月初书,用自己的胎毛笔写字。将来有出息。」憧憬着:「写『龙一』两个大字。」
她轻叹一声:
「自己没出息。孩子总不能像我。」
又问:「多少钱?」
松永茂得知她这当母亲的不易,说不定是单亲家庭。一时心软,给打了折扣。
他道:
「我收你便宜一点,不过得下个再下个星期六以后才取货。」
「真谢谢你了!」
百合子觉得这老人家的亲和,道谢时忍不住泪盈于睫。
「我出来以后,没有跟爸妈联络——你就像是我爸爸一样。」
「快别那样说。」
「我爸爸赶我走。龙一的爸爸又赶他走——为什么我们母子的命运如此?」
孩子这个时候忽地哭起来。
「别哭别哭!」她有点急躁:「松永先生,我向你讨些开水好吗?」
像所有带孩子的母亲,她自身边那个百物杂乱的大袋子中拿出奶粉和奶瓶……
在喂奶的当儿,他闲话家常:
「你有没有工作?」
「以前有。现在带孩子嘛。」她道:「我以前在『吉野家』牛丼。」
「孩子爸爸——」
她脸色一冷。沉默。
茂伯通情达理,也就不问了。
良久。还是她自己开腔:
「孩子长得好看,同他爸爸一模一样。」
「是嘛,眼睛鼻子挺俊的。」
「孩子爸爸是当『汁男』的。」
「汁?味噌?豚汁?——」
「不。」百合子道:「他是卖精液的。」
「精液?」
那时,百合子在「吉野家」当夜班。因为一般时给?900,若是晚上十时到翌晨五时这一段,有20%增强,为了每小时?1,125,所以她愿意在人人都悄入梦乡的黑夜清晨,给来吃一碗廉价牛丼的客人服务。来的不是夜班工作者、不想回家的人、街头流浪汉……便是寂寞的青少年。
他是一个俊美但苍白的男子。
一个人。
长发遮住半边脸,对谁都不大搭理,邻座客气地:「今晚雨好大啊!」他冷冷地点头。
经常来。叫一客大盛的牛丼,一碗味噌汁、和冷酒。——经常来,是因为这店最便宜又管饱,才?80-540一顿。还廿四小时营业吧。
一回,有个醉汉砸烂了玻璃,他木然地帮她捡拾碎片,一不小心,手割破了。她忙递给他纸巾揩抹。扰攘过后,他低头大口大口地吃饭,相当饥饿,但不求可口。
好像没有女朋友——连朋友也没有。
百合子认得他很熟了,却又很陌生。连续有两三个晚上不见他,心中怅然若失。等了一阵。有人轻拍活动门,进来了,如常点他的牛丼。
「每月九日和十日是『牛丼日』呢。」百合子告诉他:「有优惠啊,常客还可得?0割引券。」
「唔。」他有点累,没心情,只道:「好啊。」完全没有继续话题的意思。
百合子端饭时,悄悄地:「这是新登场的半熟玉子。免费。我请你的。」
他抬头,凝视她一眼。然后低首,如日前一样,大口大口吃饭,吃到片甲不留。另一店员结帐。百合子自厨房出来时,他已走了。而那个凝着一层雪白的雾似的半熟玉子,鲜妍的蛋黄似欲迸裂而出,现在仍错愕地被遗留下来——他拒绝了她的好意。
平野百合子心中叹息一声。母亲去世了。父亲常有别的女人。女儿长到十多岁,窄小的房子容不下她一双怨恨的冷眼。父亲给一点钱让她到城市独立谋生。「换个方式赶我走吧!」她想。以后便靠自己了。
难道总是惹嫌吗?
她一边洗盘子,一边滴下泪来。
凌晨五时,有店员来接她班。一出门口,雨大着。角落一个黑影子过来。撑伞。她望定他:「你在等我吗?」
他问:「你会瞧不起我吗?」
他给她看「成人向」的小电影。里头有他,在精液横飞的画面,「颜面发射」的特写,性器暴露得坦荡荡,但永远见他不着。
廿二岁的中岛隆志,是AV「汁男」。已存在二十年的成人电影,近年新兴聘用主角以外,集体宣淫,满足观众一日比一日严峻的要求和幻想。这一批年轻力壮的「汁男」,是属最低级的演员,还没资格拍性爱戏场,只是暴露器官,在旁弄半天,然后在适当时间射精,令场面壮观。
「汁男」是临时演员,出卖精液,每回可得?,000。
「努力一点,可被监制导演看中,负责口交,就有二万圆。做到顶级男优,有七八万到十多万。」中岛隆志自嘲:「但如果我们交不出货,便只得车马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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