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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怡忽然明白了。
她必须更换全新的枕头——因为旧的,无论用什么方法清洗干净,上面还遗留他的气味。
是的,不是厚薄软硬大小,不是承托力,叫她长夜难眠的,是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味道回忆。
她给自己买了个香熏枕,弧形内弯、波浪枕面和千眼透气孔是其次,她选了熏衣草香味,倚仗它带入甜梦,好好睡一觉。
这个枕头令她有一点点放松的开始——但还是无法深眠。入睡慢,只有浅浅的休息,之后不能自控,满怀悲苦的张开眼睛。
她抚抚自己的脸,一个人不开心,即使在睡梦中,原来眉头是紧锁的。
她抚不平那道皱褶。
人生占了三份之一是睡眠,长此下去,怎么过?不止她憔悴,连妈妈也为此消瘦了。
「找不到更好的男人,也找得到更好的枕头吧。」
她有点歇斯底里,也是精神寄托,非要找到一个好的枕头才罢休!
这天下班后,她抱着一个尚未拆开保护膜的枕头来到专门店。
这个最新出品的透气健康甜梦枕差不多八百块,但订明若不拆封,试睡七日内可以退换。她用了三天,心知不合适,所以来退货。
店员服务态度很好,没给她晚娘脸孔,还殷勤地推介另一些产品。
「你可以试试这个女性专用的舒适枕,它分两种厚度,可以配合平卧和侧睡,承托颈椎——」瞧客人兴趣不大,便改口:「也许上回的香熏味道不适合,你可以试试药枕。」
药枕?
「对呀,不过药枕是中国古式的,有些客人认为不合潮流,也受不了药味。」
她对邹静怡说:
「小姐,请过来这边。」
有个小小的专柜,放着数量不多的枕头。
店员微笑:
「因比较少人问津,所以没放当眼处。」
又道:
「你试试,或者有意外之喜。」
还没拎起枕头,先见一首诗:
「采得黄花作曲囊,
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
灯暗无人说断肠。」
静怡捧枕一嗅,说是「药」?但一阵奇香,十分吸引,令人神迷。她毫不犹豫:
「我要这个枕头。」
店员有点讶异:「是这个吗?」
邹静怡问:「有什么问题?」
「没问题。」她笑:「不过一般顾客觉得味道重些。」
「味道很香呀。」静怡拥之入怀,用力嗅吸一下:「隔着包装袋也透出香气,我很喜欢。」
「是的,一定要自己喜欢才行,因为你是用家,晚晚有亲密接触。」
「或者是缘份吧。希望这个药枕能治好失眠。」
「小姐,要一个还是两个?」
静怡一怔,忽地想起猝死已大半年的阮浩康。她定神,不要想,想也无用。
「要一个。」
「这是最后一个。」店员殷勤:「属于你了——如果多要,我们还得向厂方再订。」
「一个够了。」静怡道。
这是一个以纱布包裹着一大堆黯哑、干瘪、枯槁植物尸体,但芬芳迷人的药枕。
「里头有杭菊花、冬桑叶、野菊花、辛荑、桃叶、薄荷、红花……我也数不清,总之都是令情绪平伏,解忧郁的良药。说明书上都有的。」店员送她出门:「祝你战胜失眠!」
静怡把药枕拿出来,换上附送的枕套——棉布做的,手摸上去,细密而顺溜,软、暖、香。头枕上去,一定十分舒服了。
说明书写道,药枕是利用能芳香开窍、活血通脉、镇静安神、调养脏腑、和合阴阳的药物,让人在睡卧之际,不知不觉,得到治疗。
静怡轻轻把枕头拍松,放置理想,寄托它带来好梦,让她好好睡一觉吧。
枕头透气性能很好,干干的,爽爽的,传来阵阵幽香,调匀了她的呼吸。香气自皮肤、窍孔、黏膜……一呼一吸之间,慢慢地渗透五内。
之前她目不能瞑,或有寐易醒,醒后再也无法入睡。头晕乏力,精神萎顿,还有长夜泫然。这个晚上,却有好梦相伴。
是个天真满足的好梦:最爱吃的芒果布甸、大学毕业后的庆祝会、摩天轮、中了奖、圣诞礼物、蓝天白云……梦中的她快乐无忧。
「铃——」
一阵噪音,原来是床头的闹钟。她蓦地醒来,一觉到天明!赶快起床上班去。
濒行,她拍拍这个新伴侣:「谢谢你!」
把药枕的奇妙介绍给同事,大家都为她高兴。
「不过,」他们说:「我还是不要试,我怕了药味,小时最恨喝苦茶。」
「不苦。」静怡道:「是甜的。」
「好好享用吧。」
接连的一些日子,她的抑郁纾缓了。尽量不想伤心的往事,如获新生。
——不过,其实,她也希望梦到阮浩康的。
「你给我报个平安,一路好走。」
这个晚上,梦中出现了已逝男朋友的笑靥。
新车下地,二人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她抓紧他,尖叫:「太快了太快了!阮浩康,你这杀人凶手!」
车子速度稍减,浩康伸过一手来搂着她:「不要怕啦,我不会让你受惊过度做吓死鬼的。」
「非礼呀!」静怡故意推开他:「司机犯规呀!」
还喝令他两手把着方向盘,不准造次。一脸得意,笑得开怀。
腾云驾雾的二人世界……如人间仙境。
——这是她首次在梦中见到浩康。
因为,这是他车祸丧生以来,她首次睡得昏沉。
谁知……
梦中的阮浩康忽地用力一推:「静怡静怡,快醒!」
她一惊而醒。四下环境陌生,天花板也变了?,睡得太香了,连人带枕,由床头移到床尾。静怡失笑,连忙搬回原位。
「好梦由来最易醒。」
她叹一口气:「真不愿醒来。」
也是上班的时候了。
从此,她抖擞精神上班,但夜里非常渴睡、恋枕。
不但不再失眠,还天天企盼上床寻梦。
都是甜蜜好梦。没作过噩梦——噩梦彷佛全被吃掉了。
星期六日,没什么事,她就沉溺大睡。一睡廿四小时卅六小时四十八小时。全屋的灯关上,大白天也拉上了遮光帘,香暖舒适的枕头,紧贴着脸,气息相通。
人睡着了,极度不设防,乏力而软弱,不知人间何世……
果然是个好枕!
静怡一点也不知道。
每当她进入瘫软状态,陷于好梦中,她四周便浮现一些奇诡的影儿——
一大群面目模糊的影儿,全是深沉的黯绿黑黄,全皆干枯妖异。无声地围着她,吸入她的真气,一下一下,像享用着美味的晚餐。一下一下,一口一口:「好香呀!好甜呀!」
它们吸着吸着,还道:「别让她醒过来。」
吸入真气后,有几个影儿身上某些部位,变回鲜妍的颜色,如同有了营养和生机。
「总是不够,唉,不知等到何年何月?」
「再换些人,一两百年应该可以了吧。」枕妖道:「现在才过了四十多年。」
「我们同在一个枕,就是同坐一条船,有福得同享。」
正当枕妖在享受时,静怡也在「享受」呢。
但这回,梦中欢聚的阮浩康拼尽全力地摇她,恐惧大喊:「静怡!静怡!千万不要再睡了!快醒!危险!不要睡!」
她任性地笑着:「我只有在梦中才与你相见啊。我不要醒!我不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好好过日子!」
星期六日过去了。星期一,静怡没有上班。到了星期二,经理问:「邹静怡什么事请假?」
「她没通知请假呀。」美宝回答:「电话也没人接听。」
「去旅行散心吗?抑或病了?还是出意外?真没分寸!」
「……?」
四天后,几个同事和静怡的妈妈上门探问。
拉开窗帘亮了灯……大伙惊惶失措:「静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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