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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短篇小说(11)



爱玉生产那天碰到了那个洋总督察,衣服有点旧,胡子长着,夹点白,正在“不准吸烟”的牌子下抽烟。我招他:“认得我吗?就是一家5口谋杀案那个。”

四周转来了目光。我嘻嘻地笑了。他竟然说:“是呀,就是你。”我也不管,乘机点起烟来。“好吗?又有人死了吗?”他只摇摇头,没有作答。我只好乱扯:“我太太进院了。早产,有细菌感染。孩子可能会痴呆呢。”他只答:“哦。”便默默地大力抽烟。医院员工还是来了,慢一点,总会来。也不多说,只指示“不得吸烟,违者罚500元”的告示牌。我也就扯着督察,在医院外的草地站一站,晒太阳。

“这怎办?”他忽然问。

“他们不会罚我们款的,我认得他。”我说。

“不,这你们怎办,如果生了痴呆孩子。”

“也好呀,也很可爱呢。”

他叉点了第二支烟。我在看树上两只麻雀交谈。

“我儿子。贩毒。弃保潜逃。在机场被捕,加控罪不得保释。自杀了。”

我精神一振:“死了吗?”

他又摇摇头。我自然很失望,只好应道:“也好。生存也不错。死就更好。”

他苦笑道:“真奇怪。”

我偷偷摘了身后一朵玫瑰,用我的小把戏,“我变”地变在手中,送了给他:“鬼佬,干吗愁眉苦脸。你儿子要贩毒,要逃,要自杀,也实在无可阻挡呀!”他奇道:“你这个奇怪有意思的小伙子。这样你说我应该怎办?”我答:“没怎办。

怎样怎办呢,玫瑰花不种也不收,也没怎办。这样办,办下去。“说得一塌胡涂,搞得洋人老皱眉。医院员工又远远地向我们走来了。我低头看,原来我们踏在”请勿践踏,违者罚500元“的草地上。我扯洋人:”走吧。多说无益。“他就也不多说,低头说句再见,便双手插着袋走了。在耀眼的冬日阳光里,分外显得他骨架的高大,像木偶。

我们的孩子果真是个痴呆孩子,不大哭。爱玉和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夫妻轮班,午夜和孩子玩,哄他,抱他,亲他:生命真是好。午夜我还是闪着蓝灯通街跑,将伤者送上生命或死亡的道路。吾妻爱玉,听见有死人还是兴高采烈,又为死人设计了缀羊皮或人造皮革的西装大衣。痴呆孩子快乐地生长,脸孔粉红,只是不会转脸,整天很专注地看着一个人,一件事,将来是一个专注生活的孩子。

城市有火灾有什么政制争论,有人移民又有人惶惑。然而我和爱玉还会好好地生活的:隔壁房东很快粉了喜气洋洋的粉红漆,园里种了一大丛新的玫瑰与茉莉,又种了一株白兰花树。又住进了一个家庭,男的喜欢煮吃而女的在剪草,修理电器。

我们总不得不生活下去,而且充满希望,关怀,温柔,爱。因为希望原来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犹如上帝之于空气与光,说有,便有了。

李碧华-自首

2011-04-25 16:54:36

自首

2009年08月27日

这些年来,范大成东躲西藏,黑人黑户,日子过得又奔波又痛苦。

他逃亡六年。

人家在网络上消遣畅游无阻,他才学会上网——才刚会打几个字,马上搜索与「通缉」相关的大小新闻案子。

不但找新闻,找案子,找线索,最重要是找自己的名字。

「范大成,有没有?范大成,在不在名单上?究竟是否被圈套?被设计?那老头死心了没?……」

不见。

怎会?一定有诈。天地之大,我能躲到什么时候?

最近那些中港台热点,就见到:——

「通缉十二年,香港童党落网。在 1997年,一名十六岁童党因涉及七宗案件,畏罪潜逃十二年后,日前在街头被执勤警员截查证件,揭破身份。该男子自潜逃后鲜有回家亦无法离境,居无定所四处匿藏……」

「重庆打黑运动战果辉煌,两月苦战,摧毁了 14个主要黑社会组织,成功抓捕黑恶团伙成员 1,544人。其中有被通缉十年之犯罪份子……」

「抢劫美容院被通缉八年之卅三岁男子,因在高雄冒充八?八风灾灾民抢劫便利店,警方以其身份证假伪,追查之下,揭发牵涉前案,法网难逃……」

不管躲了多少年,被通缉者最终都得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命运安排下,束手就擒。

被捕重审,法官因其无悔改之心,罪加一等,不会轻判。

范大成从小就笨,家里有点瞧不起,父母都偏向他弟竟成。自己书念不好,农村无所事事,到城里打工又辛苦,还常遭其它民工欺负。怪谁?自己愣头愣脑,个子高力气大,可少根筋,没学好本事。廿多卅岁了,最怕吃喜酒。

村里歪瓜裂枣的黄狗子也娶了媳妇,虽说是大龄还缺了个门牙,她看上去不算丑,只要不常笑或捂着嘴笑,好歹是个「老婆」。

「我别说讨老婆,连女朋友也没有,连一份长工也找不到。」

范大成不甘心。

做人嘛,尤其是男人,总得自力更生,独当一面,干出点成绩来。起码捞点钱,壮壮胆。

那是 2003年一个闷热的夏夜。

范大成在街头蹓跶,吃碗面条喝瓶冷饮,已花了七块钱。瞎转一天,没见上零工也卖不上力气。在河南就是没希望。

不如往南边城市跑,碰碰运气。可路费呢?想办法呀——看看天,看看地,看看自己,看看马路,人来人往,车来车往……

心念一动:

「抢劫!」

五块钱买了把美工刀,在大街小巷有目的地逛了又逛。总觉男的凶悍女的泼辣连小孩也不是省油的灯。处男下海,得相好目标下手。出师未捷被抓了,如何做人?

「先生,要不要打的?」

一瞧,一辆摩托车停在身边。

再瞧,摩的师傅有点年纪,五十多,唔,不是对手。范大成道:

「想到郑州那头。」

「上车吧,晚了不好走。」老许殷懃招呼:「十块,算便宜了。」

「八块。」

不想生意溜走,马上抓牢客人:

「行。上车坐好。」老许启动摩托车出发:「先生贵姓?不吱声,有心事?」

「免贵姓,是小范。」一说就后悔。真笨!

明明要做他,咋的那么老实?没经验就是没经验!

车子一直往前走。范大成见四下无人,把心一横拍拍老许肩膊:

「这车子太吵了,我要下车打个电话。」

摩托车停下来。范大成用他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牢老许脖子,一把美工刀顶着:

「抢劫!把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

老许没动。

范大成势成骑虎,松了手,却把头盔拿下直往他头上砸:

「不识相,就讨打!」

老许痛的叫起来:

「哎呀——别,给你!」

把身上仅有的六十块钱掏出来,还有一个戒指一个诺基亚。

「这手机得四百块吶!」

「诺基亚?四百?」

看来是 A货——如今当然唤「山寨」。

范大成见豁出去动了手,好歹也捞几百块,一把抢去塞进口袋待要跑掉。

「先生,行行好,钱和戒指连手机都给了,求你把驾驶证和行驶证还我吧——」

又哀恳:

「补领得三五天,干不了活挣不了钱,手停口停……」

范大成想了想,也对,抢了这些证件也没什么用,碰到公安截查更麻烦,扔掉不如还他。范大成算是个善良劫匪。便随手掏出证件还给受害人。

老许谢了又谢,急急开车走了。

范大成在路上蹲下来,检视他的「战利品」,摊开一看,咦?再探探口袋,吓?怎么?把口袋翻出来细看——「完蛋了完蛋了?刚才还他证件,我的身份证也一并交去!」

不会吧?

再仔细全身检查一遍,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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