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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一样:金先生。”
“好,好。仲明,你为我跑最后一遭。”史仲明满腹疑团地看着他。
丹丹此刻也竟接了个奇怪的德律风。
一拎起听筒:“喂——”
半晌,没话。她又喊:“喂——”
听筒沉默。
对方没有搁上。她看看时钟的双臂,是夜里一时五十分。似一个人打开了怀抱,又不至于全盘地打开,有点迟疑。钟摆摇晃着,滴答滴答,实在也累了。在这屏息静气的夜里,神秘而又恐怖:“谁?”
“是我,怀玉。”
丹丹陡地一震,像有只遥远的孤魂,忽自听筒蹿出来,马上充斥了一室,怎么办怎么办?她自己也魂不附体。
是电风琴的音韵,如果唱出来,那就是:
“平安夜,
圣善夜,
万暗中,
光华射……”
还有三天就过圣诞节了,上海比较摩登的男女都以参加圣诞舞会为荣,得不到机会的,惟有到教堂静默祷告。
只有这两个来自北平的异乡人,不知什么兰因絮果,在上帝面前重逢。
全身都有些麻木,一颗心却是突突、突突乱跳。彼此不知该靠得近些,还是远着——彼此身体,似乎都交由另外的人监管,已经不是天然。
丹丹是头一回来到这三马路转角的圣三一堂,怀玉不是。同样的位置,他又面对另一个女人。
丹丹只很懵懂地看着这电影里头的男主角。电影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男主角还在——她最初的男主角。
她有点愤怒,丢人现眼,为什么竟由他告诉她?表演了一场伟大担当救亡的工作?她身边男人的事,自己知道得最晚?
怀玉道:“钱,车票,我会给你弄妥,你走吧,没了靠山,很危险,犯不着。”
“不,这难不倒我……”丹丹支撑着。付出了一切,换不回什么?她惟有支撑着。
“到底不是咱的地土。”
“你要收手了?”
“——我是劝你收手,你不敢回去当个安分守己的人?”
“嘿,唐怀玉,”丹丹冷笑,“你回北平,还有面目见江东父老?所以你不敢,我不是不敢,我是不肯!我们都损失了,回头还来得及么?”
丹丹忽地猛力抓住他的手,不够,她的手一松,再紧紧地没命地搂住他,颤抖得什么都听不见,把自己的胸膛抵住他,恨不得把他镶嵌在身上:
“我跟你走!”又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再道,“就一块在上海往下沉。”
唐怀玉想起丹丹当初也曾这样明明地威胁过他的。
心里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原来他辜负了她。他已忘了,她犹念念。一切的作为,只博取今天。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天就完了。
喉头咕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地彷徨。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地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生死桥 [伍](35)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奸夫*。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了,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唏嘘:“——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地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晓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还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片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情。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蹿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脸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啥,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拼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生死桥 [伍](36)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咻咻地空拳乱击,一时刹不住掣,有点诧异。蓦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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