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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高存过很多东西呢——不过全都不是她送的。
他在没事做的当儿,不免计算一下,他有她的一根红头绳,曾经紧紧地绕过她的长辫;一个破风筝;一个被她打破了一角的碗;蒸螃蟹时用来压在锅盖上的红砖;包过长春堂避瘟散的一方黄纸;几张明星相片——是她不要的;一根蛐蛐探子……还有几块,早已经黏掉的关东糖。
生死桥 [肆](5)
这些,有被她握过在手里的痕迹,志高一一把玩着,可爱而又脆弱,没有明天。他独个儿地想念,演变成一种坏习惯,一切的动作,都比从前慢了点儿。
不。
志高想,大丈夫何患无妻?当务之急,便是发奋图强,于是一切又给收藏好了。哦,已经输了一着,还输下去么?
第二天的戏,竟唱得特别好,台下的彩声特别多,他有点奇怪,好像这又能补回来了——也只得这样做了。
在志高渐渐高升之际,也是怀玉一天比一天沦落之时。
生死桥 [伍](1)
民国廿二年·夏·上海
虽然怀玉不相信他就此走投无路了,事实上,凌霄大舞台仍然上戏,仍然是洪班主的一伙,人人都照旧,《立报》上却刊了段不起眼的报道,说武生唐怀玉一天因练功拉伤了腿,只得暂时停止演出,日后再答戏迷们的热情。
另外的一个红武生,来自天津的萧庆云,走马上任,客串助阵。
金先生存心冷落他,但又不知冷落到什么时候。班主既签了合同,不能中断了这码头,戏还是得演的。
怀玉百般无聊,弄堂中有人喊他听德律风去。
整整一个月了,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又重出生天。金先生又没赶狗入穷巷,并无出事体,只是冷落怀玉,让他干等,终于会怎样?“日后”再酬答戏迷的热情?令怀玉连练功也无神无采。
李盛天千叮万嘱,不要荒废,不要气短,就当是修炼:“心中如滔滔江水,脸上像静静湖面。”——只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内中的难过,从九霄掉到深渊中去,不是身受,又怎会晓得?师父也无能为力。
真的,整整一个月了。
弄堂房子中只有一个德律风电话,与其他也住宿舍的戏班子共用。
喊他的是个评弹班子里弹三弦的,住下来大半年,也是乐世界的台柱,正拿着个赛璐珞肥皂盒,有点暴牙,好像合不拢嘴来,也许是在窃笑,侧看似只耗子:“唐老板,是小姐。”
很有点看热闹的表情,多半因为怀玉的作孽唱扬出去了。
怀玉背住他,道:
“喂,谁?”
那人不好意思勾留,依依不舍地回头,只得走了,怀玉但觉十分气恼。
“谁?”
“唐,是我。”
“是你?”一听这隔了好久、却一点也不陌生的声音,怎能认不出?而且,到底他只认得一位小姐喊他“唐”,像外国人的名字:TOM。
“段小姐,你放过我吧!我为了你,多冤,跌份儿,如今悬在半空,生不如死。”
一说到“生不如死”,怀玉径自一震,莫非这才是自己的本命?真的意想不到,脱口说了,但觉冥冥中原来如此。
“——我才是要死。整天无神思,浑淘淘。还失眠,要吃药才睡那几个钟头。”对方说。
“我们又没什么,白担了虚名。”
“你说啥?”
“你——放过我吧。”怀玉很不忍地,终于这样说了。
对方沉默了一会。
怀玉不知就里,只道:
“喂,喂……”
“我也不好过。这几天不拍戏了,明天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怀玉不答。
段娉婷忽地很烦躁,意态凄然,她不过先爱上他!竟受这般的委屈。她一直都是自私的,也是自骄的,一直都在这纷纭的世界中存在得超然,怎么一不小心,便牵愁惹恨,受尽了他的气?
“你说,你有啥好处?你甚至不是英雄,要是,也落难了。”
说着便奋力地扔了听筒。
怀玉只听得一阵“胡——胡”的声音。
像闷闷的呜咽。
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什么地方?
他的心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每个人的心不外血肉所造,不见得自己的乃铁石铸成。
他怎不也设想,她有没有为此担了风火?
陡地,德律风又铃铃地乱响了,怀玉吃了一惊,忙抓起听筒。
对方停了半晌,不肯作声。
然后只问道:
“来不来?”
又停了半晌,方才挂上。
他怎禁得起这般的折磨?
在三马路转角的地方,有座哥特式的建筑物,红砖花窗,钟楼高耸,是道光二十九年兴工的,落成至今,也有八十多年了,这便是圣三一堂,花花世界的一隅清静地。
“我们唤它‘红教堂’呢。”段娉婷领了怀玉来,坐在最角落的位子上。她先闭目低首,虔诚地祷告。不知她要说什么,怀玉细细打量,她的妆扮又比前淡了,口红淡了,衣饰淡了,存心洗净铅华的样子。
生死桥 [伍](2)
“唐,你知道吗?”她笑,“耶稣是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
“耶稣?”怀玉抬头一看那像,“这洋人的神像可真怪里怪气。”
“他们不喊他‘神’,是‘上帝’。”段娉婷解释。
“耶稣是上帝?”
“不,”段娉婷轻轻笑一笑,“耶稣是上帝的儿子。”
“真糊涂了。”
怀玉一想,再问她:
“那爱你的男人,是父亲还是儿子?”
“——”她忖度一个好答案,“是年青的那个呀。”
“你爱他么?”怀玉有点不安,“我是说那耶稣,世界上是没有的,你信他才有。我倒不信,所以我心里的烦闷也不定肯告诉一个洋人。”
这属规矩会的红教堂,传来一阵轻柔而又温馨的钟声,因为它,每个人都好像天真了。
“唐,你听过一个西洋的童话吗?”
“没,我不懂英文。”
“哎,有人给翻译过来的。”段娉婷白他一眼,“叫《青蛙王子》。”
她用了二十七句话,把青蛙王子的故事交待一遍。
末了,她的结论就是:
“不过,这也很难说,要吻很多的青蛙,才有一个变王子。”
怀玉还没来得及接碴,只见眼前的女人,抿着她自嘲而又天真的嘴唇,道:“都不知要花上多少冤枉的吻。”
她在这一刻,竟似一个小女孩,答应了大人诸多的条件:要听话,要乖,要做好功课,要早点上床,要叫叔叔伯伯,要笑……可都干了,糖果还没到手。
怀玉瞅着她,忍不住,很同情地笑了。他问:“青蛙是如何变成王子的?是轰的一下就变了,还是褪了一层皮?”
“是——把衣服脱了,就变了。”段娉婷吃吃地笑,怀玉的心扑扑乱跳,眼神只得带过去到那花窗。他那无知的感情受到了惊吓,起了烦恼,全身都陶然醉倒,堕入一种迷乱中,只设法抵制,道:“真不巧,外头好像要下雨了。”
一出来,才不过下午,四下一片黑暗,天地都融合在一起了,有如他黯淡的前景。密密的云层包围着世人世事,大家都挣扎不来,沉闷而又迟钝,壮气蒿莱,头脑昏沉欲睡,呼吸不能畅通。
雨在暮春初夏,下得如毫毛,人人都觉得麻烦,不肯撑把伞,反正都是一阵温湿,欲语还休——而太阳又总是故意地躲起来,任由他们怨。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好?”段娉婷忽尔无助起来,前无去路。
她直视着他,他比她小一点,比她高很多。
即使他落难了,她还是受不了诱惑,她完了!心想:前功尽废。却道:
“金先生那儿,我是不应酬了。”
怀玉即时牵着她的手,咦,丹还在,一身的淡素,那指甲上还有鲜艳的丹,百密一疏似的。她觉察了,竟有点露出破绽的慌惶,她仰首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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