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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生死桥(52)



一进来,史仲明马上上前接过了皮包,他这般相貌堂堂的人,此时却也不坐了,只随侍在侧,向各人引见。

正是一山还有一山高。

“金先生。”

金啸风坐定了,向他们点个头。

脸盘是长方的,有个非凡的钩鹰鼻,一双兽眼,乌灼灼,只消向怀玉一望,便道:

“成了。”

在他对面的人,总有种被看穿了的不安,是吗?我是什么分数,难道已写在脸上?

金啸风只对李盛天热切点,听起来也不是客套废话,只道:

“欢迎你们来,闹猛一下,我就是爱听戏。你们走过了台,我定当来欣赏。角儿来乐世界献艺玩玩,便是天然的广告。仲明有跟你们谈过么?”

那史仲明当下便补充了:“金先生的意思,你们夜场当然上凌霄大舞台,日戏来乐世界,算是我们把戏台借给你们,让你们把技艺介绍给观众……”

说了半截,洪班主也就明白了:

“不过日场的事儿,当初也没交待过。”

史仲明不理他:

“我们乐世界还可以义务代你们接洽堂会,也不要你们扣头,跑码头也不外是挣碗好饭吃,堂会多了,收入自然可观,而且我们其实只要你们每天在台上弄得热闹,就是重复的剧目也不打紧。”

说了这么天花乱坠一番话,原来是让他们把日戏的包银自动减少,换句话说,在乐世界的演出,就等于“孝敬”,轧闹猛。

李盛天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笑道:

“可我倒是没准备日戏上游乐场的——”

正待推头,金啸风也笑道:

“让年青的徒弟们上好了,也不偏劳师父,难道他们拂逆你不成?不是掂他们斤两,这个档口这个场,我也不是随便让人乱轧,上座空落落,只怪到我眼光不准来了。”

好像已告一段落,没啥余地。

金啸风向史仲明一抬眼:

“仲明,待会带李老板他们白相白相去,三天后上演,你把宣传弄好。”

史仲明答应一声,又报告:

“昨天来了个招生广告,是位中央委员办的中学,他们不是邀您担任董事长么?如今用了您的名字大肆招徕,这稿我还没发,您的意思——”

“闲话一句,让他们登好了。以后这种小事不必说。交易所那儿送来的一份礼,不中我意,这徒是不收了,退回去。”

“他们——”

“你做事体也落门落槛,教教他们吧。要没空,叫仕林去。”

“我去好了。”

正要领着他们离去,史仲明忽转身:

“金先生,段小姐下午三点半才到。玛丽来个德律风,说拍完了戏,一睡不肯起床。”

只听了“段小姐”三个字,这张深沉的脸乍亮。

才一闪,已回复原状了。

出了风满楼,面对这缤纷多姿的乐世界,真不知打哪儿白相起才好。

游客开始多了,他们买一张票,才小洋二角,十二点钟进场,一直可以玩到深夜。

史仲明客气地引路,什么共和阁、共和台、共和厅、共和楼……上的都是不同的戏,也是有名声的角儿呢,这地方真不简单,谁敢不卖账?

生死桥 [叁](4)

“各位老板,日戏还没上,不如到京剧场看看,明天才走台。”史仲明说。

到了舞台,工人正在放着布景。

怀玉见了奇怪:

“咦,怎么你们用的是软布景?”

“哦,我们早就不挂‘守旧’了,现在流行的是在一张张软片上画上客堂、房间、花园、书房什么的,换景时下面一喊,上面一放就是。”

李盛天问:“什么是‘守旧’?”

史仲明一想,北平跟上海,真是相差了十年二十年光景呢,便淡淡笑道:“大概是狮子滚‘绣球’的误会吧,反正糊里糊涂的,就文明了。”

正为“不文明”有点脸热,忽闻:

“师哥!”

李盛天一怔,忙循声认人去,有个布景工人过来。李盛天记得了,这是他师弟朱盛,当年也是学武的,因练功过度,倒仓后不能唱,只会翻。出科之后却一直跑龙套,学搭布景。未几就离开北平。

“怎么你到上海来了?”

“师哥,我现在不上台了,专门‘改台’。你知道吗?搭布景的吃得开呢,我除在戏院,还画电影布景。”

“他们倒成了天之骄子!”史仲明道。

李盛天见师弟有出息,也很快慰:

“看不出呀,你从前像个毛脚鸡似的,如今拍起电影来了?”

“这上海滩,就是搅电影的发财,此中花头不少,改天带你们参观参观。”

“电影唤什么名字呢?”怀玉问。

“《夙恨》。喏,女主角一会给剪彩来呢。”

在乐世界正门入口,已围满了人,盯着一排十几块大红亮缎,窃窃议论着:

“那是什么呢?”

“来了没有?”

“别挤别挤!”

忽起了一阵骚乱,一条小路像被只无形的魔手一拨一分,现了出来。

带头的是两个男人,然后是两个女人,后面又跟了两个男人。

头一个女人,长得聪明端丽,陪同照应着,带引着女主角,她是她的“女秘书”。也没什么秘书的工作可做,不过是跟着出入交际场所,玛丽笑吟吟道:

“不算太晚吧?”

男人陪着笑:

“才不过迟了一点,不到两小时,没关系,没关系。”

群众开始闹哄哄了,他们见到了段娉婷。

段小姐笃定地走着,笃笃笃一双紫缎高跟鞋。往纤足上瞧,一小截紫缎旗袍的艳色轻轻掩映,因为全身被一袭极深的紫貂重裘给裹住了,这样的密裹,你还可以从她走路的姿态当中,发挥无穷的想像,里头是怎么一幅风光。

即使她的毛领子翻起了,钳熨好的头发,三七分界,三分按兵不动,七分浮荡的波浪正惺惺忪忪地轻傍着,不用把它拂过去,她的眼神已像分帘的手,还没着一点力气,艳光四射出来。

即使垂着眼,什么也不看,她完全知道,她是被看着的——忒烦人。

金先生陪着段小姐在那横空一写的红彩带前站好,镁光闪了又闪,段娉婷金剪一挥,彩带彩球的坚贞忽被断送,乏力地瘫分倒地,大红亮缎掀起了——

一块又一块的着衣镜,呀,全都是凹凸不平,即使你是化人天仙,对镜一照,不是变得矮胖,便是扯得瘦长,面目依然,形态大变,不知是前生,抑或来世,大家哈哈绝倒。

乐世界的这批“哈哈镜”,号召力是惊人的。剪彩过后,也就交由小市民去传诵了。段娉婷往镜前一站,见自己变得奇形怪状,也很惊讶,碍于身份,风华绝代的桎梏,只抿嘴一笑。镜中也现了另一个丑陋影子,无意地亮一亮,马上又不见了。

段娉婷回过头来,刚好是俊朗的怀玉,是镜中人的脱胎换骨。

史仲明介绍着:“段小姐,这是唐怀玉唐老板、李盛天李老板、魏金宝魏老板,都是北平的红角儿,这几天要来演出了。”

段娉婷一一轻盈地握手,目中没什么人,所以感觉得出,也没什么力气——甚至没什么正视的意思呢。一双如烟的眼睛,只不经意地这个掠一下,那个掠一下,朦胧而又敷衍。水光粼粼,益发地无定向,白的比黑色的多,看上去是她根本不要知道你是谁。你与她毫无瓜葛,彼此陌路背道,再不相逢。

生死桥 [叁](5)

怀玉一看,他认出来了,当下冲口而出:

“呀!我是见过你的!”

“见过?”

怀玉只觉自己失态,不好意思了。

“——你那个时候来北平登台——”

“对,我们在真光表演歌舞。玛丽,是哪一部电影?”竟记不起来了?

“是《故园梦》。”

“唔,这位——啥先生?”又故意地记不住,再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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