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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我看的是大戏。太平戏院开演名班,我们一群姐妹于大堂中座。共占十张贵妃床,每张床四个座位,票价最高十二元。”她开始得意地叙述,完全没有留神我的反应。
她继续:“那时演《背解红罗》、《牡丹亭》、《陈世美》……”
在她缅怀之际,我脸色渐变,指尖发冷。
“你是……什么人?”
她蓦地住嘴,垂眼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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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一(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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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人吗?”
她幽幽望向窗外。夜风吹拂着,她鬓发丝毫不乱。初见面时,我第一眼瞥到的,是她的秀发,以喱膏悉数蜡向后方,万分帖服——看真点,啊,不是喱膏,也许是刨花胶。她那直直的头发,额前洒下几根刘海,哪里是最时髦的发型?根本是过时。还有一身宽旗袍,还有,她叫如花。还有,她完全不属于今日的香港。我甚至敢打赌她不知道何谓一九九七。赔率是一赔九十九。
我恐怖地瞪着她,等她回话。
她不答。
她不知自哪儿取出胭脂,轻匀粉脸,又沾了一点花露水。一时之间,我闻到二十多年来未曾闻过的香味。
我往后一看,那对情侣早已欲仙欲死,忘却人间何世,正思量要不要惊动鸳鸯,以壮胆色。如花已楚楚低吟。
“去的时候,我二十二岁。等了很久,不见他来,按捺不住,上来一看,原来已过五十年。”
“——如花,”我艰辛地发言,“请你放过我。”
“咦?”她轻啐,“我又不是找你。”
“你放过我吧!”
我忽联想起吸取壮男血液以保青春的艳鬼:“——我俩血型又不同。”话刚出口,但觉自己语无伦次,我摇摇欲坠地立起来,企图摆脱这“物体”。
“我下车了。”
“到了吗?在屈地街下车,中间一个水坑。四间大寨,四大天王,我便是当年倚红楼红牌阿姑——”她凄凄地,竟笑起来。
老天,还没到屈地街呢。只是在一个俗名叫“咸鱼栏”的区域。电车又行得慢,直到地老天荒,也到达不了目的地似的。我急如热锅上小蚁,惟一的愿望是离开这电车。
“如花,我什么也不晓得。我是一个升斗小市民,对一切历史陌生。当年会考,我的历史是H。”
“什么是会考?”
“那是一群读了五年中学的年青人,一齐考一个试,以纸笔作战争取佳绩。”
“不会考可以吗?”
“可以。但不参加会考,不知做什么好。结果大伙还是孜孜地读书考试。考得不好,女孩可报名参选香港小姐,另寻出路,但男孩比较困难。”
“啊,那真麻烦!”她竟表示同情,“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
我看看眼前塘西花国的阿姑,温柔乡中,零沽色笑。——当然,结婚是批发,当娼是零沽。我也有点同情她。
“你会考不好,怎么找工作?”
“谁说我会考不好?”我不能忍受,“我只是历史不好,其他都不错。”
为免她看不起,我侃侃而谈:“会考之后,我读了两年预科,然后在大专修工商管理,现任报馆广告部副主任——”
后来我觉自己无聊极了。那么市侩,且在一个鬼面前陈述学历与职位,只是以免她看不起。说到底,我不是好汉。我痛恨自己。
奇怪,我渐渐不再恐惧,寒意消减,代之是好奇:“你那十二少,是怎样的人?”
“十二少——”她心底微荡,未语先笑,“他是南北行三间中药海味铺的少东,眉目英挺,细致温文……”
“所以你与他一见钟情?”
她又一笑。开始卖弄她的客手段:“你帮我的忙,我自把一切都告诉你。”
女人便是这样,你推拒,她进逼;到你有了相当兴趣,她便吊起来卖。
“你不会害我?”
“我为什么要害你?”
“为什么拣我?”
“你已经知道这样多了,不拣你拣谁?”
这女鬼缠上我了!真苦。只见一面便缠上,那男人,什么十二少,看来更苦命。
“——我有心相帮,若力有不逮,毫无结果,是否保证没有手尾?”
“一定有结果。刚才测字,不是说他在人间,日内有音吗?”
见她那么坚持信念,比一般教友信奉上帝还要虔诚,我不便多言,信者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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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扣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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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一个话题:
“十二少真有那么多兄弟姊妹的吗?”
“才不!”她道,“他排行第二。不过当时塘西花客,为了表示自己系出名门,一家热闹团聚,人口众多,所以总爱加添‘十’字。他原姓陈。”
“叫什么名字?”
“振邦。”
哦,在石塘咀,倚红楼,蒙一位花运正红、颠倒众生的名妓痴心永许,生死相缠,所以他得以“振邦”?嘿嘿。我不屑地撇撇嘴。不过是一个嫖客!如花未免是痴情种,一往情深。
“我被卖落寨,原是琵琶仔,摆房身价奇高,及后台脚旺,还清债项,回复自由身。恃是红牌,等闲客人发花笺,不愿应纸。”
有一晚……
我专注地聆听一些只在电影上才会出现的故事情节。
“那晚有阔客七少,挥笺相召。这七少,曾是我毛巾老契——”
“什么是毛巾老契?”
“王孙公子花天酒地,以钱买面。阿姑在应纸到酒楼陪客时,出示一方洒了花露水的杂色毛巾给他抹面,以示与酒楼的白色小毛巾有所不同而已。”
原来阔客捻花,竟以得到区区一两条毛巾来显示威风,与众不同。为了这毛巾,想他也要付出不菲代价。风月场中,妓女巧立名目,大刀阔斧;大户引颈待斩,挥金如土,难怪如花洋洋自得。
“就是那晚,遇见十二少。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冤孽,总之,我挂号后,他对我目不转睛,而言笑间,我也被他吸引。本来为了摆架子,不便逗留太久,流连片刻便要藉口赶下场。”
“但你一直坐下去?”
“不,我还是走了。——不过,埋席时又赶来一次。散席后,邀约七少返寨打水围。十二少没有来。我暗示他,三天之后,他来找我……”
就在如花诉说她春风骀荡、酒不醉人的往事时,电车已缓缓驶至石塘咀。
“糟,要过站了。”
我马上带如花下电车。这一回,我让她先行,免得司机看不见,她还未落定便又开了车。
时夜已深,回首一看,石塘咀早已面目全非,她如何找得到“老地方”?真烦恼。她站在那里,一脸惶惑。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如何安置这个迷路的女鬼?
“你到了吧?”
“我在哪里?”她几乎要哭出声来,“这真是石塘咀吗?”
她开始认路:“水坑呢?我附近的大寨呢?怎么不见了欢得、咏乐?还有,富丽堂皇的金陵酒家、广州酒家呢?……连陶园打八音的锣鼓乐声也听不到了——”她就像歧路迷羊。
“日后十二少如何会我?”
还念念不忘她要寻找的人。
“我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仓皇失措地向我求助。
我如何知道怎么办?我如何有能力叫一切已改变的环境回复旧观?我甚至不可以重过已逝去的昨天,何况,这中间是五十多年。我同她一样低能软弱,手足无措。人或者鬼,都敌不过岁月。啊,岁月是一些什么东西?
“这样吧——”我迟疑了一下,“你暂时来我家住一夜再说。”
她点点头。
我以为她会推辞:不好意思啦,萍水相逢啦,孤男寡女啦,两不方便啦……一般女子总有诸如此类的顾忌。但如花,我竟忘记她是一个妓女。她见的世面比我多呢。以上的顾忌,反而是我的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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