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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爹根本不识字,还说要看你功课呢。”
“他会的,他会看字练得好不好,要看到蹊蹊儿跷的,就让我‘吃栗子’。他专门看竖笔,一定得直直的,不直了,就骂:‘你看你看,这罗圈腿儿!’可厉害着呢。”
唐老大不乐意怀玉继承他的作艺生涯。在他刚送走怀玉的时候,便有官们派来的人,逐个摊子派帖子,打秋风来了,什么“三节两寿”,还不是要钱?
怀玉心里明白,吃艺饭不易,父子二人虽不至饥一顿饱一顿,不过赚得的,要与地主三七分账,要给军警爷们“香烟钱”。要是来了些个踢场子找麻烦的混混儿,在人场中怪叫:“打得可神啦!”你也得请他“包涵”。
爹也说过:
“咱两代作艺,没什么好下场,怀玉非读书不可!穷了一辈子,指望骨血儿中出个识字的,将来有出息,不当睁眼瞎,不吃江湖饭,老子就心满意足了。”
——怀玉不是这样想。
他喜欢彩声。
他喜欢站在一个睥睨同群的位置,去赢得满堂彩声。
不是地摊子,不是天桥,飞,飞离这臭水沟。
所以他有个小小的秘密,除了志高之外,爹也是不知道的。
“志高,我上学堂了。待会你来找我,一块到老地方去。”
“唉!我到什么地方溜弯儿好?”
生死桥 [壹](10)
怀玉不管他,自行往学堂路上去。
志高百无聊赖,只得信步至鸟市。前清遗老遗少,每天早晨提笼架鸟,也来溜弯儿。
他们玩鸟,得先陪鸟玩,鸟才叫给你听。要是犯懒,足不出户不见世面,喂得再好,鸟也不肯好好地叫。志高走至鸟市,兴头来了。
这个人,总有令自己过瘾的方法。
说起来也是本事。什么画眉、百灵、红蓝靛颏、字字红、字字黑、黄雀等,叫起来千鸣百啭,各有千秋,志高听多了,也会了,模仿得叫玩鸟的人都乐开了,有时也赏他几枚点心钱。
志高于此又流连了一阵。
怀玉的教书先生今年五六十岁。他穿长袍马褂,戴圆头帽。学堂其实在绒线胡同的大庙里,这是间私塾,只有十个学生,全是男孩,从五岁到十五岁都有。
怀玉不算“学生”,因为他没交学费,只因唐老大与丁老师有点乡亲关系,求他,才叫怀玉来听书和干活。
怀玉来了,算对了时间,便迳往大庙院内的树下敲钟,当当当,学生陆续也到了。
一般自己走来,也有有钱的,穿黑色的无翻领的中山装,铜纽扣儿,皮鞋,坐洋包车来了。脚踩铜铃响着——怀玉看在眼内,不无艳羡之情,好,我也要这一身。
人齐了,怀玉才到学堂最后一条二人长桌前坐定。一见桌上竟有小刀刻了中间线。他一瞥身畔那学长,是班上最大的何铁山,十五岁,家里有点权势,一直瞧不起卖艺人。
“唐怀玉,你别过线!”
“哼!谁也别过线!”
老师今天仍然教《千字文》:
“……交友投分,切磨箴规。仁慈隐恻,造次弗离。节义廉退,颠沛匪亏。性静情逸,心动神疲。守真志满,逐物意移……”
正琅琅读着这些艰涩难懂似是而非的文字时,班上传来拌嘴口角。
一个竹制的精致上盖抽屉式笔盒应声倒地。一个布袋儿也被扔掉,墨盒、压尺和无橡皮头的木铅笔散跌。
“叫你别过线!老师,唐怀玉的大仿纸推过来了,我推回去,他就动粗!”
“老师——”
“唉,怀玉,你收拾一下,罚到外头给我站着。”丁老师无法维护这个不交学费的学生。同学们只见怀玉侧影,腮边牙关一紧,冷冷地,出去了。
等到课上完了,不见有人敲钟,老师出来一瞧,怀玉不知什么时候一走了之了。老师只得吩咐放学。
院内有接放学的,也有娘给送加餐来了。孩子一壁吃点心,一壁眉飞色舞地叙述唐怀玉跟何铁山的事。家长也乘机教训他们要孝义。
何铁山还没走出绒线胡同口,横地来了一记飞腿。他中了招,马上还击,仗着个头大,拳来脚往,好不热闹。
“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何铁山又怎是对手?怀玉不消几下功夫,就把他打个脸蹭地,哪凸哪破,嘴唇和下巴颏也流血了。
志高赶来时,吓傻了,忙怪嚷:“什么事什么事?”
何铁山落荒而逃。
怀玉拍去泥尘,只道:
“没事。”
“什么事?”
“没事,走吧。”
前因后果也不提,便示意志高走了。志高颠着屁股追问。不得要领。
丁老师,他知道也好,也许听不见,只在大庙后他的小房子里,寂寂地拉着胡琴。当年,他也是个好琴师,一段反二簧,竹腔似断非断,一弓子连拉五个音……
为了生活,不得不把他赢过的彩声含敛,把他的学问零沽。今日也没所谓升官发财了,来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时髦一点的都上教会洋学堂去了。终于他又拉了一段《楚宫恨》,悠悠回旋地唱:“怀抱着年幼儿好不伤情……”
怀玉领志高来到了“老地方”,这是肉市广和楼。自后台门进出,也没人拦阻,因为二人常来看蹭戏。小孩子家,由他们吧。志高很会做人,经常帮忙跑腿,递茶壶饮场,收拾砌末。怀玉呢?他还喊李盛天师父的——这是他的小秘密。
生死桥 [壹](11)
今天日场上《四五花洞》,志高最喜欢看这种“妖戏”了。
因为是日场,不必角色上场,一般都是热闹胡闹的戏。《四五花洞》演的是武大郎与潘金莲因家乡久旱成灾,同赴阳谷县投奔武松去,途经五花洞,洞内妖魔金眼鼠和铁眼鼠变化为假武大假金莲,与真武大真金莲纠缠不清。官司闹到矮子县官胡大炮那里,反而越搅越胡涂,其时正逢包拯过境,便下轿察看,也难辨真假,无法判断。后来江西龙虎山的张天师到来,用“掌心雷”的法宝,两妖才现出原形,真相大白。
日戏时,几个小花旦为要踏踏台毯,都得到机会出场。妖魔化身为金莲,一变变了三个,是谓《四五花洞》,一真三假的玩笑戏,好不*热闹——这几个未成角儿的小花旦,全是十几岁的男孩,也有刚倒仓过来,嗓子甜润嘹亮。
志高听着那人唱:“不由得潘金莲怒上眉梢,自幼配武大他的身量矮小……”他用肘撞撞怀玉:“怀玉你瞧,金宝哥给咱们飞眼。”
然后两个孩子就在上场门边打了个招呼。台上的戏依旧在唱,小花旦又装作若无其事。
二人一瞥前台稍空,便偷偷自后台走到前台去。
才一到,那空位有人占先,只好站到一旁观看便是。广和楼楼下靠墙有一排木板,高凳儿,二人一先一后,踮起脚尖儿,站了上去。
妖戏完了,志高忘形地鼓掌,忽地发觉怀玉不在身边。志高自散场的观众间逆向钻回后台去。
怀玉磨在他“师父”李盛天身后,看他勾脸,看得神魂迷醉似的。
夜场上《艳阳楼》,又称《拿高登》,李盛天贴高登,他是班上的武生,年纪虽有四五十岁,但武功底子数他稳厚,扮相极有派头。戏中所持兵器乃七星大刀。那刀怀玉自是扛不动,他想,总有扛得动的一天。
李盛天已然换上水衣,又用细棉布勒住前额,白粉打了底。只见他在眼眶、鼻下人中处抹黑灰,再把眉定位,高登画的是刀螂眉。
怀玉看傻了眼,每一回,一张模糊的脸,于彩匣子前,大镜子外,给一勾一抹一揉,红黑黄蓝白金银……渐渐地它变了,像图画一般,脸上全是故事,色彩斑斓,眼花缭乱。定了型,最后在脑门上再勾一长条油红,师父便是千百年前的一个古人。他是奸臣高俅之子,他倚仗父势鱼肉乡民……后来,他死在艳阳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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