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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7)



“还是吃吧。当知‘一日一食,过午不食’。”

满嘴是菜的各人,马上又努力开动了。

小可已作安排:

“吃好了,根据寺内的需要,我代方丈分派一下工作,待会要打扫、种菜、抄经、接待、撞钟。人人都得劳动。还有,‘一日不作,一日不食’。”

小可犹气定神闲:

“佛性在半饥半饱中出来——”

石彦生没来由一阵沦落的难受,怨愤无处发泄,陡地起立:

“干活去!”

大步离座。

众目送之。魁梧的将军撞钟去。

天宁寺的钟大有来头。

它是铁身,青铜镶口边,铜铁衔接处浑然一体。重约万斤。上镂:

皇帝万岁  重臣千秋

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平素这万斤钟,击之清越、浑厚、悠远。

今日,撞钟者心中郁闷,只向大钟寻个出路,力道太大,一下一下一下……

声震全山。

只见小可匆匆赶至钟楼。

方丈远闻不对劲了,把他责难几句。气喘咻咻的小可,赶来理论。边走边道:

“静一……你的‘钟头’……不对劲……方丈……要我来……”

石彦生的缁衣,背部已为大汗湿透,颜色深了大片。他不理,继续发泄。

小可喘过气了,他的佛性又来了。只静待石彦生力尽筋疲,方招他过来。

小不点反倒像个兄长似的:

“你不发觉你的钟声躁乱么?”

“我们大人的事,你明白吗?”

“这钟,该怎么撞,是紧是慢,是长是短,都有规定。早晚各撞一百零八下。一百零八下,分三通,每通三十六下。三十六下中,又分紧缓各十八下。此中内容,你又明白吗?”

对小可的反问,石彦生哑口无言。

小可凝重而老成:

“这是唤醒沉迷在六道中众生的警钟,让我们从烦恼这醒觉过来。——”

“你又有什么烦恼?”

面对烦恼重重的这个男子汉,小可展露纯真而原始的笑容。

“‘无’!”

 第四章

13

钟楼下,一群和尚整齐地排着队伍,一壁念诵,一壁走向“万善堂”,听经去了。

万善堂的庭前植了几棵高大的古柏,绿荫重重环抱,更添肃穆。

众僧念了六炷香的“南无阿弥托佛”后,便都跏趺坐着,静听方丈讲经。

此堂供奉了西方三圣金像,插满鲜花。——根据方丈的意思,却禁止了这些:香味太强的,会干扰心境;颜色泰华丽的,会破坏念经堂的空寂;粗枝大叶的,花形不雅;名称太俗,不好听。

连可插的花,亦戒律甚严。

德愿法师开始抽问:

“上一日着你们参透一‘无’字,道理可有得悟?”

眼神威仪一扫:

“衍成,如何?”

一个四十多岁的和尚谦卑摇头:

“请再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清泉,你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和尚亦谦卑摇首:

“弟子竭尽所能,探索这个道理,心仍有微尘,请给弟子七天的时间。”

方丈唯有庄严说法:

“所谓‘无’,并非简单否定,并非一无所有,而是超脱于‘有’、‘无’之‘真空’,亦即‘真空不空,妙有非有’……”

众僧苦思不明。又不敢体温。唯唯诺诺。

太艰涩了。太高深和睿智了。

“小可,”方丈向爱徒颔首:“你用浅显的话解释一下吧。”

小可自懂事以来就听的这些,悟的这些。他可能不求甚解,但占据这童稚心灵的是:

“正是:‘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实相即空,清净为无。‘本来无一物,何处染惹尘埃?’”

——背诵下来的解释,笔方丈更玄。但他点头称许。

新来的那几个和尚,天天受此听经之“刑”,大有困意。

方丈快要发觉了。石彦生忙干咳提醒:

“咳!”

两个惊醒,一个仍昏昏欲睡。石彦生暗用指一弹郭敦穴道,他一惊而起,手抬高,一如发问。

“有什么要问的?”

郭敦情急之下,连忙找些话题。他的武功底子还不算差,可脑筋有点死:

“我……我心中有个问题,一直……不敢问。”

“问吧。”

“怕人笑我幼稚。”

“问吧。”

他鼓起勇气:

“不是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我都放下了,何时成佛?”

举座望向这性急的矮个子。真的很幼稚。他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方丈只好耐着性子,向众僧:

“离我们这里的西方,过十万亿佛国土,有一极乐世界,我等称念阿弥托佛名号,发愿往生净土为宗旨。只要到了极乐世界,环境美好,平安清净,更可潜心修学佛法……”

郭敦懒懒地搔着头皮:

“已经到了极乐世界,还要修学?”

方丈怪他散漫,香板交给小可。瞪他一眼,不怒而威。

——结果瞪着郭敦的,是同来的七人。

夜深了。

其他人都可歇息,尽皆散去。

除了虫子在叫,还有小可权威的训示:

“头要正,背要直,不动不摇不委不倚,坐定!好好参悟。”

他奉了师命负责监管修学。

虔诚认真地,当着老师:

“不要乘打坐时睡着了!”

听命的这几个心猿意马,右脚压左腿,左脚压右腿,又苦又累。正是:先来后到,成王败寇。

心中努力排除杂念,去思想“无”。奈何静寂之中,有蚊子嗡嗡而过。停在某人颊上。石彦生一拍之下,手上满是血。

小可轻叹:

“阿弥托佛!”

哦,忽省得不可杀生。他只好也念道:

“阿弥托佛!”

苦闷中,赵一虎悄声埋怨:

“妈的,天天打坐,久了不知会否生痔疮?”

小可听了,百思不得其解。

皱眉,再想。

终于忍不住了:

“嗳,‘痔疮’是什么?”

“啊哈!”赵一虎面有得色,狡猾一笑。——原来小可也有不懂的!他深奥的大道理唬得我们一愣一愣。当下闭幕不理:

“给你七天时间去参悟吧。”

小可苦苦思索。

万籁俱寂。

不知是谁,肚子饿了,发出“咕咕”的声响。不消一刻,此起彼落。静夜中,更饿。

14

这种“咕咕”的声响,过了两个月了,还是停不了。

八个没家没业,被通缉的逃犯,勉强适应了寺院生涯,最不习惯的,是饿。

已剃去的头发,开始长出短枝。他们轮流为同僚再剃净。脱离外面世界的斗争纷扰,这也不啻是个四大皆空的安全地。

早课完了。

空气清爽,云又高,在蓝色的天上缓缓走过,俯瞰树下一颗颗光秃秃的头颅。

石彦生由他的得力部属剃头,想不到他们做的很圆满。剃好了,用一方热毛巾裹着,揩抹干净。

毛巾一拿掉,脑袋远看如冒出一阵淡烟。

郭敦、赵一虎、万乐成和其他人等,有在树下乘凉偷懒,有在空地对拆健身,抡起拳头打击树干。

一个远望:

“呀!多像蒸熟的馒头!”

连忙走近,满嘴馋液:

“我说像菜肉包子。那时多看不上眼,嫌贱。如今天天若可吃上三五个,已经很过瘾!”

“唔——一口咬下去,肉汁‘吱’的溅出来,一嘴都是香——”

石彦生失笑:

“都给你说活了。”

念到自己是头儿,不得不以身作则。

万乐成是各人中最馋的一个了:

“知道我最想吃什么?”娓娓道来,“在放生池中,捞一条鱼上来,烧了吃。”

“好了,别妄语别妄语!”

但那“咕咕”的肠子蠕动声响,又因垂涎欲滴而唱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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