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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16)



灵修已倾注东流,泼水难收。前功尽废。

所有幻觉一下子消失了。

静一在禅房中颓然跌坐。一片吹落的枯叶。蒲团一如往昔,微承失重的迷惘的和尚。她不在她不在。蒲团仍无温热。

夜未过去。远处传来更鼓声。若无其事,斗室空洞,心如止水。

大地又重归默然。

或许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只一回心魔,于沉寂中蹦蹦一跳。是屋梁上偶滴之凄冷,未曾发生,已经成回忆,又终究化作无有。修行也无所谓胜负。

他摇了摇头,稳住了神,把心情收拾妥当。啊不过如此。他安慰自己。天快亮了吧?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汗湿了袈裟。

他微笑了。

“托――托――”

这是叩门的声音么?

是谁?“托――托――”

静一平和地,把门开了。

30

是个小沙弥。

静一不以为然,才往回走。

小沙弥的身后,赫然是慧青。

她垂眼,睫毛的影儿,如工笔画在脸上。灰衣的尼姑不语。

她见门开了。把小沙弥轻扶,推过一旁,跨门而入。她用他来相挡。

小沙弥软倒在地上,有血滴。

静一完全不发觉。

待得门关上。门旁躺了一个死人,庭院也躺了一个死人。

而门已关上,来了一个奇怪的访客。

此时静一才知竟是她,大吃一惊――是幻觉,抑或真实?分不清。

他有点失措。

分了神。难道这才是开端?

慧青不动声色:

“小沙弥带我来借杯茶。”

静一疑惑地,心再起暗涌。

慧青靠近。在他耳畔细语:

“外面风大,好冷。我要一杯很热很热的茶。“

她缠住他。

她的嘴唇迎上去。

静一难以推拒。绮念中的女人,红萼加上青绶夫人,二者合一,活生生在他眼前,她是一个比丘尼!

二人纠缠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他没有防备。

――只见她眼中火光一闪,有种的奇幻的欲望。

他呼吸有点急速。

蓦地,她的清秀转为杀气,脸变了。不知何时,抽出一把剑,剑锋一翻,自肘底出,如拨云见月,直取静一。

他惊起,见剑锋逼近,眼前一花,但仍就势闪身倒退,却把禅房的摆设都推跌了。他喊问:

“你是谁?”

一跤跌坐蒲团上。

慧青目光凶狠,冷然进逼:

“奉密令,取叛党石彦生首级面圣!”

她冷笑。无情地:

“一等杀手的骄傲,是不枉不纵,命中目标。”

他瞒不过,也逃不过了。

李世民的人终于把他揪出来。在他最不设防的一刻,杀之灭口。空有一身好功夫,但他却死在女人手中。

静一只感到剑气直冲,必死无疑。

千钧一发。

静一身后出现一个瘦小的身影,马先下沉,拔地一起,翻剑高提,从上往下斩。慧青仓促一挡。但他的剑发出刺目的蓝色光芒。

那人怒吼一声,为截对手神志,攻其未备,回剑一劈,其势如虹,先伤之,再前吐,刺中心房,三招已了。

凌厉无比。

他比慧青更冷,更狠,更无情。

她瞠目结舌,不可置信。

倒身血泊中,带着莫名其妙的疑团,僵在美丽的脸上。

都是意外!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又在黄雀之后呢?真人不露相。

――静一诧见此高人,他就是十渡老方丈!

“阿弥陀佛!”老人平静。

一阵闷雷忽响,雨猛然而下。发出轰烈的噪音。

静一像被掐了头的苍蝇,乱了阵。风急雨密中,他冲出去,在庭院中,挥动着剑来发泄,石裂竹断,雨水斩不断。

他耗尽力气,声音嘶哑:

“累你开了杀戒!累你开了杀戒!”

风雨中回落着他的歉疚。

累你开了杀戒!……

十渡老方丈也在雨中,他枯瘦的手一掬,用雨水洗脸,连皱纹折合深处也洗得干干净净,如同新人。

他合什,慈悲地:

“杀一个,救无数众生,贫僧为她减轻罪孽吧。咦,若毫无好处的事我又怎会干?”

又回复他的豁达了。

“因破戒,来生还得‘做人’,唉,功亏一篑!”喃喃自语,一壁摇首叹息,“――次次都这样。”

31

“不好意思,我一直没提。在百年之前,十一岁那年,一名得道高僧收我为徒,教以‘非脉不打,一矢中的’之道。我于深山观禽兽练武功,一天见‘母狮摔子’:它产子后三天,基于天性,把小狮由悬崖往深谷丢下去,试验其能力。万一小狮摔死,表示天生软弱不济,将来亦难成勇猛大器;若可自保,方有资格达到万兽之王的理想。但这只是第一步,日后它捕食、成长、歼敌、服众、扶弱……,好戏在后头呢!”

方丈道:

“静一,死过一次的人,再也没有可失掉的东西了吧?”

静一在藏经阁,与方丈相对而坐。

他俩都被经卷包围着。丰富的宝藏,梵本折子,香木裱装,卷轴方册,还有工笔手写,不管是竹是木是纸,都整齐排列于宽大明净的阁楼中。

灯火已昏黄。静一经了一天平伏,感到自己如在母胎中安静。

――是等候另一些事情的发生吗?

只要一定发生的事,它就会来。但,不管如何发生,都会过去。

他问:

“师傅都看过这些经书吗?”

老人若无其事:

“岁数那么大,自然看过,才两遍而已。”

静一环视浩瀚得吓人的经书,露出钦佩的诧异神色。

“两遍‘而已’?”

“记得吗?有两句话:‘白马入芦花,银碗里盛雪’。没有人,也没有书。”

“哦?这些隽语,必是某书所载。”

十渡微笑了:

“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叠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

“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

“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32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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