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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僧(13)



“不。请给臣多一点时间。”

李世民把双目张开一条缝:

“我给你时间,也给你一个助手!“

“谁?”

他一招手。

重重的帏幕,走出一个绰约身影。

霍达一见此人,目瞪口呆。

24

有一种有趣的树,唤“同根生”。

即是一侏树根上,长出两棵不同种的树来。

在彤云禅院后,莲花池的右边,便是同根生了,一株山毛榉,一株青桐。

大太阳下,经书都整齐地给铺满在地上照晒。一片蓝白黑的祥和色泽。

初冬的日头很暖。

静一的僧衣外已加上一件厚的披搭。他把经书自藏经阁上捧下来。琉璃瓦映着阳光,发出五彩,阁楼单檐翘角,似微笑。

经书很老了。有的是竹册,有的是木册,也有微黄的纸,善本。静静诉说一些深奥但又显浅的道理。

出了一身汗。静一把厚衣脱了,搁在莲花池畔。

真是庭园静好,岁月无惊。

一个小沙弥步至。

“静一,方丈着你到大殿去。”

他回过头来。

两目祥和平淡。

豆腐吃多了,如同一方豆腐。时间过去了,忘记了有时间。要知风的动态,看灯火摇闪就感觉出来了。

他连做梦都没有痕迹。不拘束于领悟,于是反而心安理得。

午间一阵风过。

经书被吹得窸窣作响。泼剌泼剌地,发出高低声韵。

看上去,像屋瓦。

书覆盖了什么?真相抑假象?如果把它们一一掀起,底下是另一个世界似的。

静一让几本书翻了身,把掀折的书页扫平。

过小亭,是一条碎石子的路。小小的一只白粉蝶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舞。翅膀上有黄和黑色的图案。朝生暮死,却是那么有劲。这就是生命。

视线沿着小路望向大殿。

幽朴的庭园,矮树影影绰绰,看不清楚。静一一路走来。

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她下跪,垂首,不语。

女人穿宽袖青色斜纹长裙,裙裾迤逦在地。披纱罗画帛,盘绕两臂间。

素服的贵妇,单刀半翻髻,高竖发顶,云朵状,簪了白牡丹。――簪白花的女人。

静一走近,只见女人在默默流泪。

十渡老方丈伴她上香。

四个婢女侍候在旁。

当静一步入大雄宝殿时,方丈招呼:

“静一,见过这位施主:青绶夫人。”

女客抬头。

静一一见,身子剧烈地震动。

是她?

是“她”?

他的眼睛如被锥子刺中。

不可能!

青绶夫人起来,她款款而立,雍容冷艳,只向静一颔首为礼。

这分明是红萼!

――但又不是。

她不认识他。

静一耳朵有点热。他心里辗转缠绵,窘得无地自容。像一个小偷,偷了不该偷的东西。他一定是失态了。

马上勉定心神,把脸挂下来,给自己警告。

山外野寺,亦非人迹罕至,香客来往,众生一貌,他又何必诸多联念猜疑呢。静一嘲笑自己一时失措。他又回复淡漠的礼貌了。

延请青绶夫人至茶室。

小沙弥奉上香片,招待施主。

老方丈道:

“请用茶。”

青绶夫人把茶碗端近一嗅,矜持而端庄一笑:

“好香。”

“施主欲为亡夫在此举行‘荼毗’仪式么?”

她呷了一口茶汤,徐徐而道:

“是。先夫在泾阳,为皇上大破东突厥而建功,可惜战死沙场。因他奉佛,故希望得到超度。――虽然杀人,亦是为了国家。”

说明瞥向静一,不动声色。见他沉默不语,又转向老方丈:

“新帝李世民在东宫显德殿登极,将改元贞观了。师傅都晓得吧?”

“唷这个,”方丈答:“皇帝常换,贫僧来不及晓得啰。”

青绶夫人继续把尘世的消息带来,尽皆佳讯:

“天下大赦,田赋和捐税都免掉,幽闭的宫女也释放出去自行婚配了。也打了一连串的胜仗……先夫为好皇帝而阵亡,也是值得的。是吗师傅?”

静一合十:

“好皇帝乃千秋以后史册所定,出家人不问尘俗事。”

她浅笑,只管闲聊。

“这位师傅健硕,倒不像出家已久。”

“种地的。身手比较粗壮。”

“贵姓?”

“俗姓张,唤‘九斤’。名儿很俗。”

青绶夫人保持骄矜,漫不经心:

“精壮之年便,想是大有刺激了。”

又信手拎起茶碗向方丈一敬,倒像是与他闲话人生似的。

静一道:

“阿弥陀佛,务农者贫,深明天命不可违,事既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青绶夫人忽地一恸,把茶碗顿放几上,茶溅出,一小摊淡青的眼泪。她泫然:

“唉,师傅没经过生离死别,当然不会明白。”

她轻轻地,又再叹一口气。

静一不知是否没听进耳中,没放在心上。他望着那洒了的茶汤,木然。他竟因掩饰什么而在“妄语”了?

 第七章

25

这一日天低去垂,风大。人在风中说话,声音迷迷糊糊的。

都为死去的人念“往生咒”。

一座坚固的大火灶,灶向外的一边有扇铁门。

男人的放在铁盒子内,他去得并不太安详,双目半开半闭,像要多看尘世一眼而不可得。但铁盒子终于被推进灶膛内了。封好了铁门,灶的后背有僧人协助,架起木柴来烧……

火葬场又曰“化身窑”。

青绶夫人忧伤但木然地喃喃念诵经文,以祈她的男人得到超度。

过了好一阵,“荼毗”的仪式差不多了,而那个铁盒子也被推出来。

骨灰是惨白色的。并不纯洁。――但转瞬之间,四大皆空,五蕴无我。

十渡方丈如常道:

“看,一个三十三岁男人的整个身体,就这一小盘。争什么?”

青绶夫人脸色一变,如骨灰一般惨白。

本如泥塑木雕,忽地,她脸上的素肌抖起来,泪便冒涌而出。

静一轻声:

“施主,生死无常,请节哀顺变。”

――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

青绶夫人极难过,情绪波动,突然发难:

“你不要管我!”

她用力推开老方丈,一个踉跄,他跌到地上。她不管,只快疾如离弦之箭,猛猛冲前,向化身窑后的悬崖奔去。

她拚命地跑,裙裾都被石子和矮木弄破了,发髻也披散了,跌跌撞撞,寻死的决心非常明显,意图殉夫,往崖下一纵身――

在此危急关头,一个魁梧的身影已踩住两个僧人的肩膊借力腾跃而起。静一忘记了时空,只道救人要紧,施展了他深藏不露的功夫,在崖边,闪身抢前,横里一挡一扯,把险险跳下去的青绶夫人救回。

她顺势被迫倒在他怀中。

轻似一朵青云。

静一抱扶着女人,吁一口气。

她楚楚地哽咽:

“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静一迷惑了。

他当然不肯让“她”死!

青绶夫人脖子一软,头一侧,就在他怀中昏过去。

静一马上醒过来:

“阿弥陀佛!”

他把她放在地上。

婢女过来,静一就庄严地放下照顾的责任。他向走十渡。

在他眼中,方丈老弱,不堪一跌,不知是否恙,他关切地,小心地问:

“师傅,摔着了没有?”

二话不说,连忙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回到禅院中去。

方丈一直不语,好似有点措手不及,他真是累了,也许疼,由得静一背着。

静一保护了老人,也乘机转移了杂念。

他头也不敢回。

当夜,却又再见面了。

是老方丈指定他来的。

就在禅院内和尚们治病的往生磁学寮,给青绶夫人扎针。

老方丈打开了他一个木匣子,里头有各种针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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