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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6)



“况且关于二十年代的上海,你知道什么?这么热心写你不熟的题材,当心变成闭门造车,一个个字硬凑在一起,非常造作矫情,一开头就写坏了,以后变僵尸了,没有生气。”

我很钦佩这番理论,“你挺懂写作之道呀,为什么不动笔?”

“说时容易做时难,一颗心静不下来。”编姐苦笑。

“我听人说,有天才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都可以写得出稿子。”

“是吗,”编姐气结,“那么你来试试看,说不定你就是托尔斯泰。”

“我只想做亚嘉泰姬斯蒂。”

“‘只想’?这口气令人恶心,希望你心想事成。”

“你知道我最想是什么?”我问。

“女人最想什么?”她侧侧头,“自然是美满的婚姻生活。”

“对了,”我拍一拍大腿,“做不做文豪算了吧,是否著作等身亦算了吧。”

“酸葡萄哈哈哈,明知不可能著作等身,哈哈哈”。

“笑破你喉咙!赢得全世界赞美有什么用?你瞧瞧姚晶便是个榜样。”

“她今日举殡,给你这个遗产继承人看现场照片。”她说。

“我不要看。”我拒绝。

我看过太多类同的图片:妖形怪状的男女穿着黑色的奇装异服,脸无戚容,跑去殡仪馆点个卯儿,以示人情味。

发神经。

为了姚晶,我对此类完全没有必要的仪式更加反感。

“数千人去祭她。”

“是吗,”我问,“都是她的朋友?”

“你别这么愤世嫉俗。”

“你看我,无辜承受了死者二十万美元,花掉它不是,接受它又不是,多么难堪。”

“你可以用它买一层房子,住进去。”

“然后夜夜梦见姚晶。”

“有什么不好?你挺欣赏她。”

就在这时候,有人叫我名字:“徐佐子!”

我一转头,便有人按闪光灯拍下我照片。

接着有人冲上来,“大家是行家,徐佐子,说一说为什么姚晶的巨额遗产给你继承?”

一大堆记者,总有七八人,一齐向我围上来,饭店中其他客人为之侧目。

六月债,还得快,忽然之间我成了被访者。

“听说你见过姚晶的丈夫?”记者说。

“他说过些什么?”

“你同他们有什么特殊关系?”

我霍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些问题,请你们问《新文日报》的娱乐版主编。”我向编姐一指。

他们刚在考虑是否要转移目标,我已经推开人群,杀出一条通路,向出口逃去。

我的动作快,他们之中只有两个人追上来,其余的围住编姐。

我在门口赶忙叫了部车子回家。

真可怕,记者真可怕,现在身为记者的我也遭受到这种滋味了。

编姐是否因为这件事与我绝交?

挨骂是免不了的。

我想找着姚晶的父母见一次面。

姚晶姓赵,她父亲自然也姓赵。我看看张煦给我的地址,是一个很偏僻的住宅区,地方不算太坏,自然也算不得高贵,是年轻男女组织爱巢的理想地点。

我想去探一下路。

我乘车花了一小时又十五分钟才抵达。

他们一定在家,这样悲伤的人还能到什么地方去。

按门钟后,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子来开门,隔着铁闸问我找什么人,我说我是姚晶的朋友,想见赵老先生或老太太。

小女孩去了一会儿,出来说:“他们很疲倦,不想见你。”

我连忙推住门,“我不是姚晶的普通朋友,我是她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插嘴过来,“你是谁?”

我隔着铁闸,看到她的面孔出现,凭我的触觉,一看就知道那是姚晶的姐姐。

她的年纪暧昧,约三十五至四十五之间。

她眉目间与姚晶至少有三分依稀相似,但姚晶已经艺术家精心细琢,而她不过略具粗胚而已。

小时候应该很像,长大后生活环境与其他因素使她们背道而驰,到如今,除了血缘,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这个女人是粗犷的,强壮的,简陋的。

不知恁地,许是出于妒忌的缘故,最受不了这一类女人,完全没有思想,只有神经中枢,一脸一身的横向,却往往又非常自我中心,一把声音啦啦啦,响彻云霄,基于自卑,希望吸引到每个人的耳朵,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什么都说得出来。

不要得罪她,弄得不好,被她推一记,起码躺三个月医院,法治文明的社会又如何呢,有力气总是占优势的,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

站在铁闸外,我回想到姚晶纤细的五官以及身材,说话急时会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像薄胎白瓷泥金描五彩花的花瓶。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活下来。

我只知道姚晶并没有活下来。

“你是谁?”那女人又喝问我。

“让我进来说好吗?”

又有一个女人过来,“什么人?她说她是谁?”

这一个一看就知道也是姚晶的姐姐。

她很老了。欠保养的缘故,一张脸直挂下来,嘴边的八字纹如刀刻般深,不知为什么,还擦着粉底,一种与她皮肤本色相差三个深浅的颜色,如泥浆般浮在皮上,看上去非常诡异。

她说:“我叫赵怡芬,是姚晶的大姐,”她指一指先头那女人,“这是赵月娥,姚晶的二姐。”

我说:“我叫徐佐子。”

赵月娥女士说:“慢着,你说姚晶把她的遗产交给谁?”

我光火,“如果你们把我当贼,就别问那么多,我不打算站在这条冷巷中与你们谈身世。”我转身。

那赵月娥立刻把门打开。

我打量她们俩,她们也上下看我。

“进来吧。”

我有点不想进去,踌躇半刻,才告诉自己:既来之,则安之。

屋内倒还宽敞,可惜堆满杂物,我自己找一张空椅子坐下,也不需要别的人招呼。

赵月娥对牢那个小女孩喝道:“去倒杯茶来。”

呵,不敢当。我面色梢为缓和。

那女孩子过来把一只玻璃杯放我面前。

我发觉那女孩子长得极像姚晶,尤其是一双眼睛,一般水灵灵,似有层泪膜浮着,随时会滴出眼泪来。

女孩见我凝视她,腼腆地笑,露出小小颗牙齿,更加像她阿姨。赵月娥忽然说:“人人叫她小姚晶。”

3.

真像。

我说:“姚小姐把她所有的,都给了我。”

赵月娥比较急躁:“我们听说了。”

“你是她的什么人?”

“我是一个……朋友。”

“她的遗产有好几百万吧?”赵伯芬沉不住气。

“没有,只二十万美金。”

“那也不少呀。”赵月娥敌意地看着我。

“我还不肯定会把钱占为己有。或许会捐奖学金。”

“将来等我女儿中学毕业,再去考阿姨给的奖学金吧。”赵月娥轰然笑出来。

赵怡芬慢条斯理地说:“徐小姐,我们也根本没想过她会把遗产给我们,你别误会,给不给陌生人与我们无关。”

我又吃惊。

赵怡芬说:“她与我们感情一向不和,一年也不见一次面。”

我拿着玻璃杯,喝一口茶,维持缄默。

不见姚晶父母的影子,但有一个更小的孩子在房中缓缓摸出来,很小心翼翼,灵巧地,小心扶着墙壁,步步为营,她在学走路呢。

我心中顿生无限母爱温情,很想叫出来,没有用的!无论你多么小心,你无法与命运争论,人生的步伐早在你没有出生之前已经注定,不必再枉费力气。

她走得顺了,渐渐大胆,双手离开墙壁,摸到我这边来,脚一软,欲跪下,我在那一刹那扶起她,怀中忽然多了个肥大的小宝宝,一时不舍得放松,她也就顺手搭住我的大腿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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