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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编姐作声不得,没想到他先去了。
我俩静静坐在他面前,听他透露更多。
他说下去:“本来我不相信,光天白日之下,一个老妇,说得出什么来?”
“后来呢?”我战栗地问。
“我说我要问瞿马利的下落。”
“怎么样?”
“她的手在灰上写字——”
“什么字?”
“大学”
“什么?”
“大学。”
“我不懂。”
石奇跌足,“怎么不懂,她是叫我们到大学去找瞿马利,我们一直在中学找,难怪一无所获!”
我但觉得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竖立,起鸡皮疙瘩。
那边厢编姐嚷:“唉呀。”一言惊醒梦中人。
“怎么可能?”我毛骨悚然,“怎么会有人知道我们在中学里找瞿马利呢?”
“姚晶知道。”石奇用手掩住面孔。
我竭力恢复正常,“不准胡说八道,还有什么消息?”
“她说她没有话说。”
我镇静下来,“这就是了,以后不许你去那种地方。”
石奇面色奇差,倒卧在地毯上,“我思念她。”
这四个原始简单的字是那么荡气回肠,还需要什么解释。
“你已经有过很多新女伴。”
“那是不一样。”
“事情总会过去,石奇。”
“我似乎不能忘记,”他扯着头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求她帮我忘记。”
我身不由主地问:“她怎么说?”
“她什么都没说。”
“不要再追问,”我说,“石奇,不要再追问。”
他忽然抱住我,头枕在我肩膀上,似一个孩子般呜咽起来。
看着他这么伤心,真令我苍老。
杨寿林见到此情此景,又不知会想到什么地方去。
我拍着石奇的背部,有节奏,不徐不疾,轻重一致,上古至今,母亲们便以这个方法来安慰婴儿。
“我要忘记她,我必须忘记她。”石奇痛苦地说。
已经是黄昏了,窗外渐渐落起雨来。
编姐自房内出来,“啪”一记开了灯。
她说:“找到了。”
“找到谁?”我问道。
“瞿马利,”她说:“在大学念英国文学,功课非常好的一年生,并且有很多男生追求她。”
石奇抬起头来,“原来真的在大学,那个老妇竟那么灵验。”
他狂热地说:“我要去见她!”
我不服气地说:“找遍中学不见,我何尝不打算去找大学。”
“胡说,你打算放弃才真。”石奇跟我争。
编姐说:“喂喂喂,别吵别吵,我们明天去接她放学。”
“我也去。”石奇固执地说道。
9
编姐说:“不准你去,你的样子吓死人。”
“对,无论如何,不准你去。”
石奇说:“我坐车上,不露脸也不可以?”
我不去理他,问编姐:“你是哪儿来的消息?”
“大学里我有人在注册部工作,一说出名字,立刻有反应,由此可见她是个不平凡的女孩子。”
这才是我担心的。不平凡,一切烦恼便来自与众不同。
明天一见便知分晓。
“慢着,先练一下台词,看见她又该说什么?”
“你访问过那么多人,难道都得准备了剧本才上场?”
“大家都是成年人无所谓,谁还会吃了亏去不行?但这是一个纯洁的小孩子,我真不知如何开口。”
编姐与石奇都默然。
过半晌我问:“能不能放过这小孩?说,我们不去骚扰她?”
石奇说:“不,我非得见她不可。”
“你不觉残忍?”我反问,“她显然过得很好,人长得漂亮,功课又上等,无端端去破坏她日常的生活节奏,太过分了,为采访新闻而丧失天良,是否值得?”
“对一个专业记者来说,为采访而丧失生命的人也多着,不过如果你只为满足好奇心,那未免太自私一点。”石奇看着我狡狯地说。
我涨红面孔。好奇心?我倘若有这种好奇心,叫我变为一只小白兔。
我不由得恼怒起来。
“既然一定要见她,还是把愧意收起来吧。”编姐说。
第二天我与编姐约好石奇在门口等,故意失约,我们实在不想有一张那么显著的面孔跟在身后张扬。
到大学时还很早,我们两个似吸血僵尸甫见日光,几乎化为一堆灰烬,晨曦使我们难以睁开双目,什么美丽的早晨,小岛与花朵都歌颂的早上,都不再属于我们这种夜鬼。
我揉揉酸涩的眼皮,问编姐:“再叫你读四年书你吃不吃得消?”
“别开玩笑。”
“让你回到十八岁你要不要?”
“挨足半辈子才挨过那该死以及一无所有的青春期,又再叫我回去?我情愿生癌。虽然现在我不算富足,但至少杨总经理在等候我回到《新文日报》去。”
有三两少年经过我们的身边,笑着拍打对方的身子,似乎很乐的样子,也许每个人的青春是不一样的,我们不要太悲观才好。
走进校务室,查清楚瞿马利在什么地方上课,我们到课室门口去等。
我看看腕表,上午十时整,这一节课不知要上到什么时候。
我坐在石阶上,与编姐背对背靠着坐。
“紧张吗?”她问我。
“有一点。”我仍然在阳光下眯着眼。
“这应是最后一个环节了吧?”
“这只是有机可查的最后一环。”
“不过差十年,你看这些学生的精力。”编姐羡慕地说。
“有什么稀奇,你也年轻过,那时候力气全花在不值得的地方,爱不应爱的人,做不该做的事,那时候又没有人请你写五百元一千字的稿。”
“谁告诉你我拿那种稿酬?”编姐扬起一条眉毛。
“杨寿林。”
“是的,熬出来了。”编姐点点头。
“在这方面我是很看得开的:青春,你也有过,但这班年轻人到这种年纪,未必有你今日的成就,他们为什么不调转头来羡慕你?一个人不能得陇望蜀,希望既有这个又有那个。拿你的成就去换他们的青春,你肯定不愿意,那就不必呻吟。”
“哗,听听这论调。”编姐摇头。
“大小姐,五百元一千字才厉害呢。”我笑。
“你仿佛很轻松。”
“是的,我有种感觉,一切都快告一段落。”
“我没有你这么乐观,你凭什么这样想?”
话说到此地,课室门一开,一大群学生涌出来。
我与编姐不得不站起来认人。
也不是个个大学生都神采飞扬的,大多数可替面疱治疗素做广告,要不就需要强力补剂调理那青绿色的面孔。
编姐皱起眉头,这间大学的水准同她就读时的水准是大不相同了。
我拉住其中一个年轻人:“请问瞿马利在哪里。”
那猥琐的年轻男人立刻很警惕地注视我:“你是谁?”
“我是她阿姨,家里有事要找她。”
“不关我事。”他掉头不顾而去。
我开玩笑地问编姐:“她干么?搞政治学运搞出事来,怕我抓她?”
编姐瞪我一眼,“别乱扣帽子。”
“两位找瞿马利?”
“是。”我转过头来。
这个才像大学生,英伟,朝气十足,彬彬有礼,热诚。他约莫二十一二年纪。
“瞿马利在图书馆。”
“可以带我们去吗?”
“我有课要赶,很容易找,向右一直走,在主要大楼。”
“来,我们自己去。”我说。
不远也需要走十分钟,这个时候就希望有一辆脚踏车,那时候读书,我也有一辆脚踏车……回忆总是温馨的,虽然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为年期久远,也像事不关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