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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走到门口,已有射灯向我照过来。
我抬头,是一辆扁扁的跑车,里面坐着石奇。
他的车子滑过来。
“上来吧。”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
“梁小姐。”
“有什么新发展?”我问。
“如果我同王玉结婚,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会,我会恨死你一辈子。”
他大笑,随即又收敛笑容,面孔忽而悲,忽而喜,叫观者震惊。
“王玉要结婚了。”
“新郎不是你?”
“当然不是。”他深深失落。
我很明白。他不爱她,但他以为她爱他,她会为他憔悴一生,现在她获得新生,他便为自己不值,失去终身奴隶并不是小事情。
“对方条件比你好得多吧?”我很了解。
“自然,”他嘲弄地说,“三藩市唐人街所有餐馆的蔬菜,由他家的农场供给。”
王玉会得种菜吗?我很纳闷,有些女人的伸缩力大得不能置信。
不过无论如何,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石奇终于把她当作一回事,并为她伤怀。所以,为着报一箭之仇,令敌人气馁,切记要活下去,活得更好。
“真没想到会这么快……”石奇说。
“你应当为她庆幸获得新生,这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她会快乐吗?”石奇很不服气,俊美的五官扭曲着。
“有什么损失?反正她同你在一起也不快乐。”
石奇完全泄气。
“放过她吧,她是个可怜的角色,在感情上你存心饿死她,此刻她在别处找到半钵冷饭,你让她吃下去吧。”
石奇抬起头来,“你说话真是传神。”
“是的,这是我唯一的本事。”我微笑。
“你男朋友就是爱你这一点?”
“不,他痛恨我这一点。”
我这样不告而别,寿林并没有来追查。
编姐说:“跟以前不同了哇。”
以前追到天脚底来解释,不过是为着芝麻绿豆的琐事,一天不见面也不行。
“是我不好,我应当控制我的感情。”
“王玉要结婚了。”
“是,刚刚有人通知我,要告别影坛呢,今天晚上招待记者吃饭。”我感喟,“离开后可就不要再回来,好歹咬着牙关过,冷暖自知。”
“我想王玉会得明白,吃过石奇的苦,若再不懂得,那也太蠢了。”
“听说对方在唐人街很吃得开,她倒是有办法。”
“哎,她们都是打不死的李逵,很有一手。你我就不同,也许就得在这公寓坐到老了,讲性格呀,不肯让男人,同他们据理力争,你瞧这代价。”编姐笑。
我们互相又嘲弄一番,什么你的背脊骨看到男人会不会一节节散掉,你在三十岁生日过后还能不能嘟起嘴唇发嗲,你肯不肯冒煮饭洗衣之险前往唐人街等等。
终于觉得自己比王玉更无聊,既然那么不屑,还提来作甚,由此可知,心中还是略有不平,可能还有一丝妒忌?
我说:“去看看王玉。”
“你当心寿林说你降格。”
“不理他了。”我闷闷不乐。
“穿得那么漂亮,来,同你去亮亮相。”
王玉在潮州饭店请客,开了好几瓶高级白兰地,杯盘狼藉,已接近终席。
王玉人逢喜事三分爽,很是高兴,见到我们她立刻迎上来。她很漂亮,穿一件丝旗袍,年轻美好的身型在薄薄料子下全部表露出来,怪不得馆子的侍役在百忙中犹自腾出一双眼睛来偷看。
她忙着张罗,特别叫小菜再招待我们。
因为别人又回到麻将桌子上,她索性过来陪我们说话。
“什么时候过去?”
“下星期。”
“这么快?”
“很厌倦,反正手头上也有点钱,嫁了算数。”
“不再恨石奇?”我的口直心快简直练到家了。
“他是谁?”王玉给我抛过来一个甜蜜的笑容。
编姐说:“那很好,都太好了。”
反正他不值得她记住。
“你也不打算再威逼他?”我问。
“把所有东西都当着他一把火烧掉,免得还给他,他将来用来威胁我。”
哗,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谁还敢小觑女人,此刻王玉身价百倍,她脱了苦海,修成正果。
真羡慕她。没有什么事令人困惑如一段不如意的感情,拿不起放不下,蛀蚀心灵,使呼吸不得畅顺,仅好过生癌一点点。此刻王玉复元,真替她高兴。
她陪我们吃了一碗蠔仔粥。
“我一直以为你们不喜欢我,”她笑说,“因为你们站在姚晶那一边。”
编姐说:“小姐,我们都是成年人,是非倒还辨得清,事情哪里就只分黑白两党那么简单?忠就忠,奸就奸?那倒好。可惜天下每一件事至少有两面呢。”
“我是好人还是坏人?”她忽然问。
“有些事情上是好人,有些事上是坏人,每个人都一样。”
王玉放心了,呼出一口气,胸脯起伏,端的十分迷人。
王玉问:“你们同姚晶那么熟,倒说一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我放下匙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她解嘲地说:“那还不就等于说我不如她。”
“也不是,”我说,“你有你的好处。”
“哪他为什么不爱我?”王玉坦率得很。
“他当然爱过你,不然怎么同你一起住那么久?”
“后来呢?”王玉问我。
“后来?后来他认为得不到的是最好的。”我说得很幽默。
王玉并不笨,她大眼睛眨了眨,“但姚晶确是有韵味的女人,”她低下头,“而我,我太粗糙。”
我说:“你有青春。”
“她也有过青春,我老了之后,未必有她那股味道。”王玉还是耿耿于怀。
“她已经去世。”
“但她得到那么多。”王玉怎么都不肯放过姚晶。
“她付出更多,不是你可以想象的。”我说,“而且你还活着,大有作为。”
她用手托着头,仍然不甘心。这女子的毛发极浓,眉睫与鬓脚都美,唇上的汗毛细细密密,尤其性感。
她有她的好处,自然,何止一点点。
我说:“你就要开始新生活,请忘记这里的一切。”
她忽然轻轻哼起歌来,那是改编自“卡门”的一首旧歌中之一句:“男人,不过是消遣的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唱定之后很寂寥地笑。
过很久很久,在隔桌摔牌声中,她又哼:“什么叫情,什么叫爱,还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戏……”
然后她站起来,旗袍角一扬,到别处去招呼客人去了。
编姐顺着那调子不能自已,问我:“那时是什么人填的词?那么好。”
“如果你开始怀旧,那就证明你已经老了。”我说,“我们走吧。”
王玉坐在一个男人身后,在叮嘱:“打九筒,打嘛。”
那男人迷迷糊糊,几乎把一颗心掏出来打出去。
我看得乐透。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命。
编姐说:“我们要走了,保重。”
“谢谢你们来。”她站起来送客。
我也说:“祝福。”
“你们还在找姚晶的女儿?”
“你能帮我们?”编姐连忙问。
“我只知道她名字。”
我有心要试王玉,“姓什么?”
“瞿,瞿马利。”
王玉没有说谎。
“她住在什么地方?”
“她今年十八岁。我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但是不难找到她呀,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没有她的讯息?”
我啼笑皆非,“你倒是会说风凉话。”
她讪笑,“咦,你们读书人有时倒是很蠢的,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你想想,本市有几间名校?又有多少人姓瞿?”
我“呀”地一声,立刻握住编姐的手臂,我们脑筋太不灵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