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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比烟花还寂寞(12)



他问:“你们要见我是为什么?”

“出来谈谈,关于你的新片子。”

“不,你们对我的新片没有兴趣。是为着一个人,是不是?”

我不响。

他们都聪明绝顶,不然也不能在这个圈子里做。

他又说:“你就是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她把财产留给你。”

“是,我是那个女孩子。”

“所以跟你说话是很安全的,是不是?”

“是”

他别转头。在那一刹那他双眼红了,强忍泪水。

我想到张煦。张煦也一样为她流泪。

他们都爱她,但是他们帮不了她。

我们静默很久。

茶座的天顶是玻璃的。那日阳光很好,透过玻璃的折射,我们三人都有点睁不开眼睛的感觉。前些时编姐笑说过,来这里喝茶,简直要擦太阳油。

但今日,猛烈阳光只使我觉得苍白。

我本来不抽烟,但这几天使我觉得史无前例的累,不禁又点着一支香烟。

石奇看着别处,他说:“不久之前,她对我说,她每天早上都做一个梦。”

我们等他说下去。

“她梦见自己吃力地走一条斜坡、当时下很急的细雨,衣履皆湿,她大声呼叫丈夫的名字——张煦。张煦、张煦、张煦……一路找过去,忽然看到张煦站在她面前,但随即他的面孔变了,变为陌生人,她全不认识他……”

我鼻子发酸。

石奇说下去:“我问她,那个陌生人是否像我?不,她说,不像我。”

编姐递手帕给我,我掩着面孔。

这一点我明白,当然不会像他。

石奇还没有资格进人她的梦境。

那大孩子用手指揩去眼泪,但是揩之还有,揩之还有,无法抑止。

我见到那种情形,益发心酸,与他默默对着流泪。

编姐又送手帕给石奇。

他站起来,“两位饶恕我,我先走一步。”

大孩子站起来走掉。

我伏在咖啡桌上,抽噎至衣袖皆湿。

“这又是为什么?”

我不响。

“好了好了;”忽然插入另一个声音,“我不是来了吗,哭什么?我从没有见过你流泪。”

是杨寿林。

我没精打采地抬起头来。

“你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双肩。

男人总是怕眼泪,抑或喜欢看到女人露出懦弱的一面?

这个眼泪,不是为他而流的。

编姐说:“寿林,这里没你的事,你同朋友享受啤酒吧。”

寿林还依依不舍。

我很萎靡。

与编姐踯躅于海边长堤。

我说:“他是多么可爱的男孩子。”

“他还年轻,有真性情。”

“她为什么不跟他跑掉?带着钱与他逃至人迹罕至的地方去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也好。你看他,他爱她爱到口难开。”

编姐凝视金蛇狂舞的海,她说:“如果有人那样爱我,我死也情愿。”女人总有浪漫的一面。

那么可爱的大孩子,我叹气,五官秀美如押沙龙,身材英伟如大卫王。

我发誓如果我是姚晶,就会不顾一切放纵一次,至少一次。

我们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短短几十年,不要太难为自己才好。

编姐嘲弄地说:“人人像你,谁去对牢白海棠吐血呢。”

我不作答。

当下我与她分手,落寞地回家。

到家我看到年轻的亚当纳斯在门口等我。

等我?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奇。”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母亲也住这里。”他已恢复过来,很调皮地说。

“不信。”

“我来探望朋友。”

我讪笑。

“我专程找你,我有话同你说。”

我点点头,这叫做一吐为快。

“明人眼前不打暗语,”他说,“我也不必说这个不能写那个不能写。”

“你放心。”我说。

“我可以上你的公寓?”他双手插在口袋中间。

我想很多女孩子在等他开口说这句话。

但我们,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是手足。

“请。”我说。

我们坐下。问他喝什么。

“你有没有雪莱酒?”

我想到在姚晶家中看到的水晶杯子盛着的琥珀色酒。

“没有。”我说,“我只有啤酒。”

他点点头。

他自姚晶处学到许多,可以看得出来。

“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与一个了解的人谈谈。”

“我有一双可靠的耳朵。”我说。

嘴与笔就不大靠得住,不过也视人而定。对姚晶是绝对不能轻率的。

“我认识她,是在两年之前。”他开始说。

“她刚结婚不久。”

“是。她已经很不快乐。”

“可是在常人眼中她过着一种很幸福的生活。”

“常人眼睛看得到什么?”石奇说出很有深意的话来。

“在常人眼中,电影明星是光闹离婚的神仙人物。”

“你怎么知道她不快乐?”

“有几个快乐的女人一有空就抱着双臂倚着门框一声不响看风景?”石奇反问我。

我低下头。

“有几个快乐的女人默默坐在一角椅子上抽烟,看着青烟缥缈,一坐好几个钟头?”

我强笑,“你的观察力很强。”

“我静静看了她十来天,就知道她处于一种非常不满的情绪下,有无法解开的死结。”

“她年纪比你大很多,你是怎么会开始留意她的?”

石奇整个人沉湎在回忆中,英俊的面孔充满梦幻的神色,头靠在沙发上,用手指梳着柔软的头发。

“因为她美。”他简单地说道。

我知道。她美得令同性都忍不住要叹息,这样的女人,一般的称呼是尤物。

石奇说下去:“她的心态很脆弱,跟外界所渲染的精明能干完全不一样,我相信她亦有狡黠的一面,但是没有在我面前露出来。”

“你当时有女朋友吧?”

“是,王玉。”

“她亦比你大好几岁。”

“我一生人之中,从没与同年龄的女孩子走过,更不用说是十八、二十二的泡泡糖小白袜了,”他轻轻讪笑一下,“那些天真活泼的女孩子,留给五六十岁的成熟男人吧。”

我不禁也露出一丝笑容。

他叹口气,“我想我这生最初与最终的爱人,便是姚晶。”

“你那么年轻,怎么知道以后不会再爱?”

“这种事情,怎么有可能发生多次?”他的表情既喜悦又痛苦,“一生爱过一次,于愿已足。”

“有些人能爱许多次。”

“他们混淆了需要、友谊、感恩种种复杂的因素,而我不同。”

“与姚晶在一起的八个月,我感觉我已把一生的感情用尽。”石奇说得既辛酸又骄傲。

“她呢?”

“她并不爱我。”石奇的语气简直似倒翻的五味架。

“她爱谁?”

“她谁也不爱。”

“她自恋?”

“没有,姚断不是自恋狂,除了化妆的时候,她很少很少照镜子,她根本不认为自己长得美,事实刚相反,她认为自己是个过了时的、千疮百孔、不值得一提的人。”

“自卑?”我不置信地坐直身子。

“可以那么说,她没有成就感。”石奇说下去,“碰巧我也是那么样的一个人,在许多地方我们很相似。”

“她当然爱张煦。”我说。

“她在他身上有很大很高的希望,曾经一度,她认为他是她生命中的阳光。”

“而你,你是她眼睛里的苹果。”

“我希望是。”

“你爱王玉?”

“我们在一起很疯,她性格很放很爽,与人没有隔宿之仇,亦无忘不了的恩情,当时她可以满足我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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