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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38)



寝室里剩谢景渊一人,仍在看书。雨翔问:“你这么早来?”

“我没有回去。”

“干吗不回去?”

“为了省钱。”

雨翔不能再问下去,换个话题:“那,你的作业做好了吗?”

“好了!”谢景渊边答边把卷子抽出来,“我要问你一道数学题目。”

雨翔为掩心虚,放大声音道:“尽管来问。”谢景渊把卷子递过去,雨翔佯装看这道题目,眼里根本没这题目的影子,只在计划怎么敷衍过去。计划好了后他惊讶道:“咦,这么怪的题目,要涉及许多知识,它说……”雨翔把条件念一遍,只等谢景渊开窍说懂了,然后自己再补上一句“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谢景渊的窍仿佛保险柜的门,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急得雨翔没话说。

沉默后,谢景渊说:“是不是里面涉及了我们没有教过的内容?”

雨翔准备用来撤退的话被谢景渊抢先一步说掉了,只好对这个问题进行人身攻击:“不会的。对了,肯定是出错了,漏掉一个条件!”

谢景渊点头道:“那,我想大概也是了。”雨翔庆幸逃过一劫,不敢再靠近谢景渊。谢景渊不顾雨翔人在哪里,问:“我还有一个问题。”雨翔听着这话一字一字说出来,只恨自己不能把话塞回谢景渊的嘴,好比眼巴巴看见十米外一只酒杯坠下来跌碎。这时门“轰”一下开了,钱荣正拎着包进来。雨翔找到个替死鬼,忙说:“谢景渊,你问钱荣。”钱荣摇头说:“我怎么行呢?对了,雨翔,你卷子做完了吧。”雨翔说:“还有几个空着……”“没关系,让我抄抄!”雨翔把自己的卷子递给钱荣,问:“你原来是哪个中学的?”

钱荣摆开抄的架势道:“一所私立中学。哈,这样子的试卷也要我来做。”

雨翔小心地问:“这试卷怎么了?”

钱荣不屑道:“我至少读过一万本书,我去做这种试卷太浪费我的才气。”

雨翔心里一别,想这种自负是自己初中时曾有的,后来无意间也磨平了。自负这种性格就仿佛一根长了一截的筷子,虽然看上去很有高人一等与众不同感,但苦于和其他筷子配不起来,最终只能被磨得和其他筷子一样高,否则就会惨遭摒弃。钱荣这根长筷子是金的,要磨磨不掉,扔掉嫌可惜,保留至今。

钱荣抄着历史试卷道:“你看这卷子,说得多浅,一点也不新鲜。听说过美国的‘一无所知党(美国从前的一个党派,被人捉去一律一问三不知,故称‘一无所知党’)’吗?没听说过吧?听说过‘顽固党’吗?历史书上介绍慈禧却不说‘顽固党’,编的人水平还没我高呢。”

雨翔被他的话触动了什么,开了柜子翻半天翻出一本书,扬扬,问:“你看过这本书吗?《俏皮话》,吴趼人的。”

钱荣做出嗜书如命状,扑过去道:“哦!吴趼人的书,我见到过!我爸好像和他有来往。”

雨翔脸色大变,问:“你爸是干什么的?”

钱荣就在等这话,道:“我爸是东荣咨询公司的经理,和很多作家有来往!”

雨翔问:“东——荣是什么?”

钱荣顿时气焰短掉大半,道:“是一个咨询公司啊,你没听说过?什么见识。书拿来看看!”说完自己动手夺过书,一看封面“吴趼人”前面有个“清”字,大吃一惊,忙去补救那句话:“怎么又有一个吴趼人,我爸也认识一个,上海的作家,好像是作协里的,他可是写小说的。”

雨翔成全了他的话,夺回书展开说:“你不是说‘顽固党’吗?这里有一则笑话,你听着。

“一猴,一狗,一猪,一马四畜生,商量取一别号,又苦胸无点墨,无从着想,遂相约进城,遇所见之字,即为别号。约既定,狗遂狂驰以去。

入城,至某庙前,见有‘化及冥顽’匾额,狗曰:‘此即我别号也!’马继至,昂首无所睹,俯视,见某碑下,有‘根深蒂固’四字,马曰:‘我即以为名也。’俄而,猴跳跃亦至,举首指‘无偏无党’匾额,曰:‘我即名‘无偏无党’可也。’俟半日,猪始姗姗而来,遍觅无所见。三畜咸笑之。猪曰:‘若等俱已择定耶?’曰:‘择定矣。’猪曰:‘择定盍告我!’众具告之。猪笑曰:‘从来别号不过两字或三字,乌有取四字者?’众为之爽然,猪曰:‘无伤也,若等盍各摘一字以与我,我得三字之别号,而若等亦各得三字矣。’

“三畜大喜,互商曰:‘彼既乞我等之余,只能摘末一字以与之。’于是狗摘‘顽’字,马摘‘固’字,猴摘‘党’字。猪之别号,乃曰‘顽固党’。”念完哈哈大笑。

钱荣道:“这个笑话我曾听过,我不记得是哪里了,让我想想看——哎,不记得了,但肯定听过!”

雨翔笑余,插些话:“我听你一说,正好想起!真是巧,这本书我带了。我还带了几本,你看。”于是一本一本把书拿出来。钱荣镇定地看着,有《会通派如是说》、《本·琼森与德拉蒙德的谈话录》、《心理结构及其心灵动态》,还有《论大卫·休谟的死》。雨翔带这些书的目的是装样子,自己也不曾看过,那本《俏皮话》也只是军训时在厕所里看的,上面说到的那则《畜生别号》是这本书的第一则故事,雨翔也只看了这一则,不料恰好用到,嗟叹看得多不如看得巧。钱荣的狂气削减了一大半,以为林雨翔真是饱读之人,嘴上又不愿承认,挣扎说:“这几本书我在家里都翻过,我家连书房都有两间。从小开始读书,上次赵丽宏到我家来,看见我家的两个大书房,眼红死,说他的‘四步斋’自愧不如。”雨翔料定他梦呓,又不能把赵丽宏找来对质,没有推翻的证据,摆出一副吃惊的神态。钱荣问:“你呢?”

雨翔为了能势均力敌,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再加一倍,道:“我家虽然只有一个书房,但里面书不少,都是——这几本一样的书。难啃啊!”

钱荣说:“光读书不能称鸿儒,我曾见过许多作家,听他们说话是一种艺术的享受,fruitionofars,懂不?”

雨翔已经淡漠了他的开门之恩,眼光里有一种看不起。钱荣阔谈他父亲与作家们的对话,仿佛全世界所有活着的作家都与钱老子访谈过,像吴趼人这种作古的都避不过。一个冷声,说:“你英语学得不错。”

“当然。英语最主要的是词汇量,你们这些人往往满足于课本,真是narcissism(自恋,自我陶醉),我读外国名著都是读不翻译的。”

雨翔听不懂“自恋”,心里明白这肯定不会是个好词。对话里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明知被人骂了却不知被骂成什么。雨翔搜尽毕生所学之英语词汇,恨找不到一个体贴艰涩的词来反骂,叫苦不迭。

钱荣又说:“我生性是方外之人,学校里老师都叫我奇才!”

雨翔又听不懂“方外之人”的意思,只好翻着书不说话。那一句英语一个成语仿佛后弈射杀凿齿的两箭,令雨翔防不胜防。两人一场恶斗,胜负难分,只好把矛头对准在读英语的谢景渊道:“你呢?”

谢景渊抬头问:“我怎么了?”

钱荣问:“你家有多少藏书?”

谢景渊问:“藏书?连语文数学书吗?”

雨翔道:“不,就是这种——这种——”他拿着那本《西学与晚清思想的裂变》,展示给谢景渊。

谢景渊推推眼镜,摇头道:“我家没有这种书。我爸常说,读闲书的人是没有出息的人。”

这话同时震怒了雨翔和钱荣,联合起来给谢景渊伐毛洗髓:“你怎么这么说呢?”

谢景渊连连引用名人名言:“我老师也说过,课内的那几本书都读不完,课外的书除了辅导书外就更不要去碰,看了这种书心会野,就学不到真正的知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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