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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重门(35)



宋世平听了气不过,要去捍卫自己所属团体的名誉以捍卫自己,被余雄拉住,说:“何必呢。”

日子就在早上一次训练傍晚一次训练里飞逝。暑假集训期已过大半,学校里的草草木木都熟悉了,不再有新鲜感,日子也就一天比一天难挨。晚上一个体育室里挤了二十几个体育生,连桌上都睡满了人,睡不了那么高的人只好在地上打个铺,用粉笔画个圈表示是自己的领土,闲人不得进入,仿佛狗撒尿圈领地,弄得半夜上厕所像是踏着尸体走路。不打呼噜的人最忌讳睡时有人打呼噜,因为那很有规律的呼噜声会吸引人的注意力去数而忘却了睡,二十几个体育生白天训练疲劳,晚上专靠打呼噜排遣心里的不满,呼噜声像十九世纪中期的欧洲资产阶级起义一样此起彼伏,往往一方水土安静了,另一个角落里再接再厉;先东北角再西南方,这种环绕立体声似的呼噜搅得雨翔一个梦要像章回小说般一段接一段做。

梦里有许多初中时的人,使身处异地的雨翔苦闷难耐。

第二天下午雨翔鼓足勇气给Susan打了个电话,一直没人接。一想该是去军训了,雨翔觉得心里惆怅难言。

再过三天就是新生报到兼军训。今年的炎热后劲十足,不见有半点消退之势。该在上海下的雨都跑到武汉那里凑热闹去了,空留一个太阳当头,偶然也不成气候地下几滴雨,体育生都像阿拉伯人,天天求雨,天天无雨。冒着烈日训练的后果是全身黑得发亮,晚上皮肤竟可反射月光,省去学校不少照明用的电费。

第二十三章

新生报名那天把分班考试的盛况再演一遍,林父林母也赶来给雨翔搬寝室。中国言情小说里重逢之日的话莫过于一方拥着另一方,再深情凝望,道:“××,你瘦了。”可林母端详雨翔半天,泪水涟涟道:“雨翔,你黑了。”继而说要去街上买增白粉。寝室只是下降一楼,从三楼到二楼。室友不久都纷纷赶到,几个家长倒是一见如故,互相装蚊帐,跟在家长后的学生腼腆万分,眼睛看在地上。寝室的分类也带歧视,凡上海市市区户口的分在一号带阳台的那间,城镇和农村户口的被分在二号寝室。雨翔的床位在二号寝室靠门那铺。这间寝室一共四个人,除雨翔外全是考进来的;隔壁声势较为浩大一些,五个人,全是自费生。高中里最被人看不起的乃是体育生和自费生,但自费生可以掩饰,而体育生像是历代鬼怪小说里妖怪变的人,总有原物的迹象可寻,不能靠缄默来掩人耳目——每天去训练就是一个铁的事实。

父母散去后一屋子人一声不吭整理自己整齐得不需整理的东西。雨翔受不了,去隔壁的203寝室找余雄,余雄不在,雨翔又感到落寞无助,回到自己寝室里跟一群陌生的室友建立友谊。他泛问三个人:“你们是哪里的?”原意想造成争先恐后回答的盛势,不想三个人都不做声。雨翔为施问者,进退两难,只好硬起头皮再问:“你原来是哪里的?”

这问终于有了反馈,雨翔左铺放下书说:“灵桥镇中学。”雨翔“哦”一声,左铺又道:“他们两个都是的。”雨翔上铺才对左铺打招呼道:“老谭,什么时候去班级?”雨翔忽然悟出原来其余三个早都认识,怕冷落了他才故意不说话,心里涌上一股温暖。学校怕学生第一天上学就因为挑床铺而发生争执,在每张床的架子上都贴了姓名。雨翔知道他的上铺叫沈颀,左铺谭伟栋,还有一个直线距离最远的叫谢景渊。四人先谈中考,似显好学。隔壁寝室里嬉笑声不断传来,撩得雨翔心痒。谢景渊问:“那个叫——林雨翔,你中考几分?”

雨翔心里惨叫一声,暗骂这小子哪壶不开提哪壶,说:“我这次考砸了,才484分,差了三分,但因为我体育得过奖,所以我作为体育特招生进来的。”

雨翔把分数提高一大截,心中忐忑不安,小心观察室友神态。

谢景渊一笑,笑得雨翔全身紧张,暗想定是谢景渊看过分数故意再问,要嘲讽一番。想到这里,冷汗不止,马上补牢道:“让我想想看,好像不是这个分数,我考了几分呢?”雨翔正在假痴装癫,谢景渊道:“你有个特长就是好,什么事都好办,我们没有,只好考试。”沈颀和谭伟栋都点头赞同。

雨翔虚惊一场,道:“其实我这个484是超常发挥的,以前我考起来只有420分左右,中考前我下定决心,恶补了两三个礼拜,才考到484呢。”

三人一听,又惊叹不止。雨翔边理衣服边崇拜自己的聪明——用自己曾经的愚昧来造就今天的辉煌。

四人去教室集中。一号寝室五个人也打闹着出来,一路从寝室闹到雨果堂,没一步路是走正常的,狂笑撒了一地。

排位置时雨翔的同桌就是谢景渊。一班同学互相客气地问对方姓名爱好。雨翔心里则想班主任该是什么样子,该不是老到从讲台走到班级门口都要耗掉下课十分钟时间——古校的老师理论上说是这样的。待几分钟后,老师进来——那女老师三十几岁,一头卷发,嘴巴微张。雨翔前些天听宋世平说一个老师没事嘴巴不闭乃是常骂人的体现,骂人的话要随时破口而出,一张一合要花去不少时间,所以口就微张着,仿佛一扇常有人进出的门总是虚掩着。雨翔联系起来看,果然看出一脸凶相。雨翔把这个发现告诉谢景渊,满以为会激起恐慌,谁知谢景渊道:“老师凶点也是为我们好,严师才可以出高徒嘛,老师凶也是一件好事。”

雨翔白了他一眼,脸上笑道:“你说得对!”

那女老师自我介绍道:“我姓梅,以后就是大家的班主任。”梅老师说着顿了一顿,故意给学生留个鼓掌的时间。学生当是梅老师初上讲台,紧张得说不出话,都不敢出声。梅老师见台下没有反应,想这帮学生又是害羞居多,连手都不敢拍,恨不得自己带头鼓掌。

继续说:“我的姓中的‘梅’是——”她想借一下梅子涵的名字,转念想怕学生没听过梅子涵,不敢用,又想借“梅花”,嫌太俗,“梅毒”则更不可能,竟一时语塞。台下学生见老师又卡住,当这个老师口头表达不行,都替老师紧张,口水都不敢咽一口。

梅老师的气全用在拖长这个“是”上,气尽之时,决定还是用梅子涵,便把梅子涵的名字肢解掉,道:“‘梅’是梅子涵的‘梅’,当然不叫子涵,老师怎么敢和作家同名呢?”

这句废话算是她讲话里最成文的一句,还掺杂了一点小小的幽默,学生都硬笑着。梅老师不曾料到这句话会引起轰动,跟着学生一齐笑。因是硬笑,只要发个音就可以,所以笑声虽大,却没有延续部分。

梅老师双手向下压几下,以表示这笑是被她强压下去的,再道:“我单名叫‘萱’,梅萱。我呢,是教大家语文的。我介绍好了,轮到大家自我介绍了。来,一个一来。”

雨翔侧身对谢景渊说:“这老师一定废话很多,瞧她说的,‘来,一个一来’,倒好像还要二个一来或一个二来不成。”

谢景渊道:“老师说话为了大家能懂嘛,不能怪她的。”

学生的自我介绍精简得像是拍电报,瞬间轮到雨翔。雨翔站起来说:“我叫林雨翔,林是林雨翔的林,雨是林雨翔的雨,翔是林雨翔的翔。”说到这里学梅萱一顿,静候想像里的排山倒海的笑,不想这自以为强调自我中心的幽默没有效果,只有稀稀拉拉两三声笑,而且都像是嘲笑。雨翔心里虽已做好失败的准备,但想引一些女生发笑总可以,怎料现代女高中生守笑如守贞操,一脸漠然。雨翔刺激不小,伤痕久久不能愈合,声音像被去了骨:“我爱好文学,也获过一些奖,发表了一些文章,希望能和大家成为学习和生活上的朋友。”雨翔的下半段话给人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女生都温柔无邪地盯着他看,目光软得似块水豆腐,英语里的“豆腐眼神(Dove-eyed)”就是这样的。雨翔极不好意思,低头翻书。谢景渊站起来羞赧道:“我叫——我叫谢景渊,谢谢的谢,景色的色——啊不,景色的景,深渊的渊。我相信脚踏实地就能有所作为。”台下哗然大笑,最后一句没人听到。谢景渊一脸绯红,埋头书里,一班人介绍完后,学校开了个广播会,是“新学期新计划”。雨翔听出声音仍是钱副校长的,而讲的内容似乎有例可循,只是把上次体育生动员会里的话再加以分尸组装,就成了今天的内容。时间仿佛陷在了钱校长的话里,钱校长更是有把时间转为热能的功力,教室里学生无不挥书散温。钱校长作半天文章,道:“我要说的就这么几条。”学生都为之一振,万没想到钱校长道:“但是,我还要强调几点……”学生无不惊奇,愤慨交织在脸上。钱校长像是在跟要强调的几点调情,来回把那几点翻了十几个身,终于结束:“我要讲的就上面那些,留下的由学生自己去实践。”学生长舒一口气,拍手称快。梅老师道:“走读学生可以走,寄宿生留下开个会。明天大家别忘了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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