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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得美(出书版)(8)



后来生离死别的次数多了,她慢慢地习以为常,哭倒是不哭了,但添了另外一个熊毛病——经常冲大巴车摇手道别,笑着冲我喊:“哥,别死啊,要活着回来哈。”

司机和乘客都抿着嘴笑,我缩着脖子,使劲把自己往大巴车座椅缝儿里塞。

他奶奶的,搞得好像我是个横店抗日志士,要拎着菜刀去暗杀关东军司令似的。

4

唉,哪个男人年轻时没莽撞过?那时候几乎没什么惜命的意识,什么山都敢爬什么路都敢趟。夜路走多了难免撞鬼,后来到底出过几次事,断过两回肋骨残过几根手指,但好歹命贱,藏地的赞神和念神懒得收我。

左手拇指是残在滇藏线上。

当时遇到山上滚石头,疾跑找掩体时一脚踩空,咕噜噜滚下山崖,幸亏小鸡鸡卡在石头缝里才没滚进金沙江。

浑身摔得瘀青,但人无大碍,就是左手被石头豁开几寸长的口子,手筋被豁断了。我打着绷带回济南,下了飞机直接跑去千佛山医院挂号。

大夫是我的观众,格外照顾我,他仔细检查了半天后,问我:“大冰,你平时开车吗?”

我说:“您几个意思?”

他很悲悯地看着我说:“有车的话就卖了吧,你以后都开不成车了。”

他唰唰唰地写病历,歪着头说:“快下班了,你给家里人打个电话来办一下住院手续,明天会诊,最迟后天开刀。”

自己作出来的孽自己扛,怎么能让爹妈跟着操心。我犹豫了一会儿,拨了杂草敏的电话。这孩子抱着一床棉被,穿着睡衣拖鞋冲到医院,一见面就骂人,当着医生的面杵我脑袋。然后抱着棉被跑前跑后地办各种手续。

我讪讪地问:“恩公,医院又不是没被子,你抱床棉被来干吗?”

她懒得搭理我,一眼接一眼地白我。

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房后,她把我摁在床上,强硬无比地下命令:“你!给我好好睡觉休息!”

医院的被子本来就不薄,她却非把那床大棉被硬加在上面,然后各种掖被角。掖完被角,双手抱肩一屁股坐在床边,各种运气。隔壁床的病人都吓得不敢讲话。我自知理亏,被裹成了个大蚕蛹,热出一身白毛汗来也不敢乱动。

她就这么干坐了半晚上,半夜的时候歪在我脚边轻轻打起了呼噜。她在睡梦中小声嘟囔:“哥,别死……”

我坐起来,偷偷叼一根烟,静静地看着她。清凉的来苏尔药水味里,这个小朋友打着呼噜,穿着毛茸茸的睡衣,白色的扣子,小草的图案,一株一株的小草。

会诊的时候她又狠狠地哭了一鼻子。

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案有两套:

A方案是在拇指和手腕上各切开一个口子,把已经缩到上臂的手筋和拇指上残留的筋抻到一起,在体内用进口物料缝合固定。

B方案是把筋抻到一起后,用金属丝穿过手指,在体外固定,据说要上个螺丝。

治疗效果相同,B方案遭罪一点儿,但比A方案能省差不多一半的钱。

我想了想,说那就B方案好了。

没办法,钱不够。那一年有个兄弟借钱应急,我平常没什么大的开销,江湖救急本是应当,就把流动的资金全借给了他,连工资卡在内,账户上只剩下两三万,刚好够B方案的开支。B方案就B方案,老爷们儿家家的皮糙肉厚遭点小罪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大夫说:“确定B方案是吧?”

我说:“嗯。”

杂草敏忽然插话说:“A!”

借钱的事她不是不清楚,银行卡什么的都在她那里保管,她不会不知道账户余额。

我说:“B!”

她大声说:“A!”

我说:“一边儿去,你别闹。”

她立马急了,眼泪汪汪地冲我喊:“你才别闹!治病的钱能省嘛!”

她一哭就爱拿手背捂眼睛,当着一屋子医生护士的面,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觉得太尴尬了,摔门要走。医生拦住我打圆场:“好了好了,你妹妹这是心痛你呢……”

当着一屋子外人的面儿,我又脸红又尴尬,想去劝她别哭,又抹不下脸来,又气她又气自己,到底还是摔门走了。

一整个下午杂草敏都没露面。到了晚上我饿得要命,跑到护士值班房蹭漂亮小护士的饼干吃,正吃得高兴呢,杂草敏端着保温盒回来了。

她眼睛是肿的,脸貌似也哭胖了。

她把盖子掀开,怯生生地擎到我面前说:“哥哥,你别生气了,我给你下了面条。”

一碗西红柿鸡蛋面,腾着热气,西红柿切得碎碎的,蛋花也碎碎的。

我蹲在走廊里,稀里呼噜地吃面条,真的好吃,又香又烫,烫得我眼泪噼里啪啦往碗里掉。

从那一天到今天,只要吃面,我只吃西红柿鸡蛋面。

再没吃到过那么好吃的西红柿鸡蛋面。

我吃完了面,认真地舔碗。杂草敏蹲在我旁边,小小声地说:“哥,我以后不凶你了,你也别凶我了好不好?”

我说:“嗯嗯嗯,谁再凶你谁是狗。”

我腾出一只手来,敲敲她的头,然后使劲把她的短头发揉乱。

她乖乖地伸着脑袋让我揉,眯着眼笑。

她小小声地说:“我看那个小护士蛮漂亮的。”

我小小声地说:“是呢是呢。”

她小小声地说:“那我帮你去要她的电话号码好不好?”

我说:“这个这个……”

小护士从门里伸出脑袋来,也小小声地说:“他刚才就要走了,连我QQ号都要了……还他妈吃了我半斤桃酥。”

最后到底还是执行了A方案。

她知道我死要面子,不肯去讨债也不肯找朋友借,更不愿和家里开口。多出来的钱她帮我垫了,她工作没几年,没什么钱,那个季度她没买新衣服。

手术后感染化脓又术后黏连,足足住了几个月的院。杂草敏那时候天天来陪床,工作再忙也跑过来送饭,考勤保证不了加上旷工,奖金基本给扣没了,但一天三顿饭从来没耽误过。

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得当回大爷,人家住院都住瘦,我是噌噌地长肉,脸迅速圆了。

整个病房的人都爱她。我骗他们说这是我亲妹妹,有个小腿骨折的小老太太硬要认儿媳妇,很认真地跟我数道他们家有多少处房子多少个铺面。

她和那帮小护士玩儿成了姐妹淘,你送我个口红我回赠个粉饼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聊电视剧。

人家爱屋及乌,有两个小护士经常在饭点儿噔噔噔跑过来,摸摸我脑袋,然后往我嘴里硬塞一个油焖大鸡腿儿。她们跟着她一起喊我哥,但老摸我脑袋把我当小孩儿,搞得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开口要电话。

生病也不能耽误工作,台里催我回去录节目,整条胳膊打着石膏上台主持终归是不妥,杂草敏给我搞来一条彩色布套子,套在石膏上时尚得一塌糊涂,像花臂文身一样漂亮。录节目的间隙,她神经兮兮地擎着透明胶跑过来往长筒袜上摁。

我说:“你干吗?”

她龇着牙笑,说:“上面沾的全是白菜的狗毛,镜头上一推,特写特明显,我给你粘粘哈……”

我揪着她耳朵让她老实交代这条布到底是什么东西的干活。

……

我TM胳膊上套着杂草敏的彩色长筒袜主持了一个季度的节目你信不信。

5

整整半年才最终痊愈。

拆石膏的时候是腊月,那一年的汉历年和藏历年正好重叠,我归心似箭,第一时间买票回拉萨。

杂草敏帮我收拾行囊,她偷偷把一条新秋裤塞进包里。我没和她拗,假装没看见。

依旧是她牵着白菜送我,依旧是家产托付给她,依旧是在机场大巴站分别。

我隔着车窗冲她招手,很紧张地看着她,我怕她再喊什么“哥,别死啊,要活着回来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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