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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从米店出来,溪镇的人见到了夫唱妇随的情景,阿强肩上扛着大袋的米走在前面,小美提着小袋的米跟在后面。阿强走得快,小美走得慢,阿强几次停下来等着小美走上来。两个人会在经过的石桥歇上一会儿,小美把米袋放在石阶上,阿强把米袋搁在石栏杆上,双手扶住,若是把米袋放到石阶上,再扛到肩上时会很费力气。两个人站在那里喘气,小美用手绢擦汗,阿强用袖管擦汗。街上的人见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一次买这么多的米,说他们应该是两三次买的米一次就买了。
小美空闲下来时会坐在楼上卧房的窗前,她的眼睛很少向窗外张望,她低垂着头,借着窗外的光亮做着针线活,女佣上楼打扫房间时,注意到她是在缝制婴儿的衣服和鞋帽,起初女佣以为小美有了身孕,后来发现没有,女佣觉得这大概是小美的求子之举,毕竟小美婚后多年没有生育。女佣不知道小美缝制婴儿衣服鞋帽是对女儿的思念,她的思念都在这一针一线里。
刚回溪镇的时候,小美有时忍不住会从衣橱里拿出那个红布包裹,打开包裹看到女儿的胎发和眉毛就会泪流满面,伤心让她有一次晕厥了过去,她独自躺在卧房的地板上,苏醒过来时一切如常,女佣在厨房里弄出响声,阿强仍旧呆坐在天井里。小美后来没再从衣橱里取出那个红布包裹,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白天的时候做到了,夜晚的时候不由自主,她会在梦中见到女儿,而且女儿在梦中总是离她而去,她因此伤心哭泣,从睡梦里哭醒。溪镇有人在深夜时分听到的凄楚哭泣,就是小美在梦里失去女儿的哭声。
伤口总会痊愈,伤心也会过去。小美缝制完成女儿的衣服和鞋帽,把它们放进衣橱的底层,上面是一层又一层自己和阿强的衣服,看不见这套衣服鞋帽了,关上柜门时她有了告别的感觉,仿佛她把那个过去放了进去。她曾经和林祥福有过两段生活,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这些都是曾经了。
二十九
那场龙卷风过后,溪镇破败凄凉的街道上出现一个身材高大的北方男人,他身背庞大的包袱,怀抱一个女婴走来。女婴头上包着凤穿牡丹图案的头巾,他用浓重的北方口音向溪镇的居民打听一个名叫文城的地方。
那时候沈家二楼屋顶的瓦片追随龙卷风而去,虽然南门外烧瓦的烟柱开始一缕一缕伸向空中,等待铺上瓦片尚有时日,小美和阿强暂时住到一楼,二楼的地板暂时成为他们的屋顶。
林祥福在溪镇出现的消息是女佣带回来的。每天都要外出买菜的女佣总会带回来一些家长里短,女佣一边做活一边闲言碎语,小美的表情模棱两可,好像在听她讲述,又好像没有在听她讲述,随着女佣的话语结束,小美感到的只是女佣的声音断了。这次不一样,女佣讲述里的背着一个庞大包袱的北方男人、女婴、凤穿牡丹的头巾、文城,让小美神色突变,女佣因此一愣,小美看到女佣目光异样地看着自己,知道是自己失态了,她让手里的盘子掉落在地,破裂的声音响起之后,女佣吓了一跳,注意力转移到了落地的盘子上,小美说手滑了一下,她让女佣把破裂的盘子捡起来,下午送去瓷器铺子的师傅那里修复。
然后小美出了厨房,来到天井,这是阿强心不在焉之地,她没有习惯性地坐在阿强身旁,而是坐在他对面。阿强对小美笑了一下,表示知道小美来了。随即阿强一怔,他看见小美的眼睛里泪光闪闪,他疑惑又不安地看着小美,等着小美开口说话。
此时小美的记忆听到了林祥福的声音,在那个遥远的北方之夜,林祥福语气坚定地告诉她,如果她再次离去,他会抱着女儿去找她,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她。
小美举起左手擦了擦两侧眼角,对阿强说:“他找来了。”
“他找来了?”阿强没有明白过来。
小美说:“林祥福。”
阿强的身体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像是要逃跑那样,看着小美坐着没动,他左右看看,意识到是在自己家里,身体慢慢下去,双手摸到凳子后重新坐下。然后天井里寂然了,只有轻微风声,似乎是擦过屋顶瓦片时发出的,偶尔还有女佣在厨房里的声音传来。
阿强和小美互相看着,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阿强的眼睛里全是慌张,小美的眼睛里都是泪光,慌张的眼睛看不见对面的泪光,泪光的眼睛也看不见对面的慌张。
两个人仿佛井水与河水那样置身于不同之处,一个想着井水的事,一个想着河水的事。林祥福的突然出现让阿强惶恐,阿强没有料到他会千里迢迢找来,而且找到溪镇来了。小美的思绪走向林祥福的时候也走向了女儿,她心想女儿来了,林祥福抱着女儿找来了。沉默之后,两个人说话了,一个说着井水的话,一个说着河水的话。阿强有了束手就擒之感,他声音颤抖说,金条折换成了银票,又花去了一些,怎么办?阿强觉得在劫难逃了。小美看上去静若止水,心里却是暗流涌动,她轻言细语说,林祥福不要金条,是要她跟他回去。
这时阿强听到敲门声,他的身体再次从凳子上弹了起来,脸色惨白说林祥福找来了,正在敲门。小美仔细听了听传来的响声,她说不是敲门声,是厨房里女佣在砧板上切菜。阿强满脸狐疑地听了一会儿,确定是砧板上切菜的声响,惊魂未定地坐回到凳子上。
小美心不由己,神思恍惚。眼前的阿强,惊慌失措地站起来,惊慌失措地坐下去,让她觉得像是影子那样迷离缥缈。不在眼前的林祥福和女儿却是真真切切,她似乎看见了林祥福怀抱女儿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找来的情景,她的女儿,出生不久就流离转徙,一路风吹日晒雨淋而来。
阿强突然问小美:“他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定神之后看着阿强,不知道阿强为什么说文城。
阿强没有对林祥福说过溪镇,阿强说的是文城,因此阿强认为林祥福应该去寻找文城,可是林祥福来到了溪镇。
阿强再次问:“他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也不知道文城在哪里,他摇了摇头。
阿强问小美:“有没有与他说过溪镇?”
小美想了一会儿说:“他不知道溪镇。”
阿强说:“他不知道溪镇,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再次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再次摇了摇头,小美想起刚才女佣说过,林祥福在街上向人打听一个名叫文城的地方。她把女佣所说的告诉阿强,阿强脸上慌张的神色开始消散,他感到林祥福不是找到溪镇来的,林祥福只是从溪镇经过,林祥福要去的地方是文城。阿强松了一口气,说道:
“没有人知道文城在哪里。”
阿强想起什么,起身走向传来响声的厨房,女佣正在那里准备午饭,阿强站在厨房门口,突兀地询问女佣,那个打听文城的北方男人来到溪镇几天了?女佣放下手里的活,双手擦着围裙说,她见到他已有三天。阿强点点头转身走开,女佣心里诧异,呆立一会儿后才继续做她手上的活。
女佣的诧异在此后的三天里还在继续,她买菜回来,阿强就会过来问她,见到那个北方男人了吗?女佣回答见着他了,抱着女儿在街上走来走去,像是在找人。
小美也会向女佣询问,她的询问是旁敲侧击,在和女佣一起做活时,不知不觉里把话题引向那个北方男人和他的女儿。小美耐心听着女佣讲述溪镇的家长里短,有时会问上几句,话题来到林祥福这里时,小美的询问悄然增多。
小美问:“他背着的包袱有多大?”
女佣张开双臂比划起来,女佣说:“都说他把家装进包袱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