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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6)



林祥福叹息一声,说人死时儿孙应该守候在旁,缺一人,就是月亮缺一角,死者就不会闭上眼睛。林祥福说母亲去世时身旁一个人也没有,那情景就是乌云蔽月。

往事在冬天漫长的黑夜里接踵而至,醉酒后的头痛让往事如杂草一样在林祥福脑子里到处生长,直到入睡以后,他才进入到安宁之中。



二月里,林祥福每天和田大去察看麦子。这一天他从田间回来,看到小美站在门前神色迷离。小美说眼看春天就要来了,她哥哥还是没有来到。

林祥福在那里呆立良久,他已经忘记小美的哥哥,这个穿着宝蓝长衫的男子,在去年秋天的一个黎明扬长而去,以后就如泥牛入海没有了音讯。

小美询问林祥福,这地方有没有庙宇?她想去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哥哥。

林祥福转过身去,伸手指着西边灿烂的晚霞,他说往西走十五里有一座关帝庙。

这天晚上小美将一个小包袱放在炕上,然后拧灭煤油灯钻入被子,她将头枕在林祥福的胳膊上,轻声细语说着:

“吃的都摆在灶台上,穿的都在衣橱里,左边的是打了补丁的衣服,你下地时穿,右边没有补丁的衣服你进城时穿,还有一身新衣服和两双新布鞋是我这些天做出来的,也放在衣橱里。”

林祥福听后说:“你也就是去一天,又不是一年半载。”

小美没再吱声,林祥福的鼾声一阵一阵响了起来。这是二月最后一个夜晚,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洒在炕前的地上,从窗口进来的还有丝丝微风,带来残雪湿润的气息。

林祥福在晨曦里醒来时,小美已经走了。田地里传来牲口嘹亮的叫声,还有挥动树枝的响声和人的吆喝声。林祥福来到外屋,看见一块旧布罩在织布机上,心想小美真是心细,离开一天都要将织布机罩上。他来到灶间,看见灶台上堆满食物,差不多够他吃半个月。小美临行前将屋里屋外安排得整整齐齐,这让林祥福称心满意,他吃完早饭后去田地那里察看。

出门遇上田四,田四对林祥福说,他看见小美天没亮走上村口的大路,小美身上背一个包袱,手里挽一个包袱,那模样像是回娘家去。林祥福说回什么娘家,小美只是去关帝庙烧香。田四惊诧地说,关帝庙在西边,她为何向南走?林祥福听了这话以后,心里咯噔一下,担心小美是不是走错路了。

这一天落日西沉黑夜降临后,小美没有回来。又过去了两天,小美仍然没有回来。

小美一去不返。林祥福发现衣橱里没有了小美的衣服,炕下没有了小美的布鞋,小美的木屐和凤穿牡丹的头巾也没有了。木屐和凤穿牡丹的头巾是跟随小美而来的南方气息,现在小美又将它们带走了。小美留下了喜鹊登梅和狮子滚绣球的头巾,这两块头巾压在衣橱里林祥福的衣服上面,雁过留声似的留下了小美的音容笑貌。

林祥福在此后的几天里心神不宁,他的睡眠轻得像是漂浮之物,鸡鸣狗吠和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从睡梦中惊醒,远处偶尔出现的脚步声更是让他心跳不已。

他知道小美没有走向西边的关帝庙,而是向南而去,他感到小美可能离去了,可是他不知道小美为什么要离去。林祥福心里一片迷茫,犹如冬季的田野一样落寞,隐约之间他又会想象起来,手挽包袱的小美在某一个黄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这样的想法就像每天的日出和日落,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直到有一天,林祥福确信小美不会回来了。这天晚上,林祥福吃完小美留在灶台上的食物,拧灭煤油灯躺到炕上,窗外进来的月光让他长久不能入睡。小美临行前为他准备了差不多半个月的食物,现在他吃完了,他心想小美可能要回来了,他觉得小美一定是计算好自己的行程,所以才为他准备这么多的食物,希望之火在他心中熊熊燃烧,他变得激动和亢奋。

就在这时候,一个奇怪的念头降落下来,他突然想起隔墙中那只木盒,并且将那只木盒和小美的离去联系起来。他回忆起那天晚上从隔墙中取出木盒,打开后给小美看了金条,还有地契和房契,当时小美脸上的神色结冰似的凝住了,他觉得她没有在听他说话,伸手推了推她,她哆嗦了一下。

他在炕上一跃而起,点亮煤油灯,移开墙砖取出木盒,他打开后,看见红布包袱还在,地契和房契也在,他安心了,可是他提起红布包袱时感觉分量轻了,急忙打开包袱,十七根大金条剩下十根,三根小金条少了一根。他脑子里爆炸似的轰的一声,他知道了小美为什么一去不返。

这个深夜,村里很多人都在睡梦里听到一个可怕的声音,时而尖利时而低沉,在夜空里一阵一阵呼啸而过,让梦中惊醒的人个个毛骨悚然,第二天他们纷纷说昨夜村里闹鬼了。

这是林祥福的声音,他发现小美将他家从祖上开始积攒下来的金条差不多卷走了一半,浑身哆嗦,呜呜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比婴儿的哭声还要漫长,然后像是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去寻找父母一样,在冷清的月光里走到父母坟前,跪在地上,有时高声喊叫,有时哽咽说不出话来,他喊叫时说:

“爹!娘!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祖宗。爹!娘!我是你们的不孝儿子,我是林家的败家子。爹!娘!我眼睛瞎啦我受骗啦!我笨啊我们的家产被人偷啦。爹!娘!小美不是个好女人……”



此后的林祥福沉默寡言,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他心事重重,时常望着村口的大路发愣。他有时候会想起小美,也会想起那个名叫阿强的男子,怀疑他们是不是兄妹,小美在他脑海里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小美甜美的笑容在他记忆里仿佛深秋的树叶一样正在凋零,小美清脆的声音也在随风飘去,小美在他的记忆里远去的时候,他对小美的怒气也在散去。

他想起母亲生前经常说的一句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木工间里满头大汗,母亲出现在门口,儿子像父亲那样的酷好木工活让她深感欣慰,她用赞许的语气说:

“纵有万贯家产在手,不如有一薄技在身。”

破财之后的林祥福时常想起这句话,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再多的家产也会有败落的一天,古往今来方圆百里都有这样的例子。人生在世祸福难测,有一门技艺在身能够逢凶化吉,技艺是怎么也不会败落的。林祥福觉得自己的木工技艺应该更上一层楼,应该继续去拜师学艺。

冬去春来,门前的冰雹终于开始融化,树木生长出绿芽,大地开始复苏,鸟儿飞来了,在林祥福家的屋顶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林祥福牵着那头红缨飘飘铃铛声声的毛驴,走上村口的大路。

他四出拜师,都是技艺高超的木匠师傅,他见到的第一个是离家十多里的陈箱柜,那是一个柜箱匠,也会做桌椅板凳,方圆百里之内的木匠里只有他去过京城,他是见过大世面的。他在京城见过皇帝出行,这是他一生里弥足珍贵的经历,他见到林祥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见过皇帝出行吗?”

林祥福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一只旧木箱,一边吸着旱烟,一边干着活,一边滔滔不绝向林祥福说着皇帝出门的情景,他告诉林祥福,最先出来的不是皇帝,是皇帝的佩刀,由奏事官庄重捧出来,奏事官高呼一声“刀下来了”,皇帝的佩刀出来之后,皇帝才会出来。

陈箱柜年过五旬头发花白,他向林祥福讲述皇帝出门的情景时不断吞咽口水,仿佛他说的不是皇帝正在出门,而是皇帝正在用膳,皇帝出门时的八面威风仿佛是山珍海味,他描述皇帝前呼后拥的队列时,仿佛是在清点满汉全席的一道道菜肴,陈箱柜浮想联翩口水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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