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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53)



小美的婆婆,这个在家中独断专行的女人,这个头脑僵化言行教条的女人,小美未经许可拿出铜钱接济弟弟的行为,在她看来就是窃盗。八年前小美刚入沈家时,年幼无知,偷偷试穿花衣裳,曾让她萌生休退之意,此后又收回,现在她思忖如何处置小美。

漫长的晚饭结束之后,小美清洗碗筷,将厨房收拾干净,忐忑不安地走到厅堂里,走入八年前出现过的情景之中。

婆婆神色严峻端坐在那里,公公正在油灯下草拟一封书信,听到小美进来的脚步,抬头看了一眼小美,微微叹息一声,低头继续书写。小美的丈夫阿强一脸的疑惑表情,看见小美进来时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婆婆对小美微微点了下头,示意她坐下。小美在稍远的凳子上坐下来,她放在腿上的双手轻微抖动,她看见印章和印泥,放在公公书写的纸张旁边,她知道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一纸休书将要打发她回到离别八年的万亩荡西里村。小美感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嘴唇,不让它们流出来。

小美的公公微微摇着头,写写停停,迟疑不决,几次抬头看一眼家中的女主人,好像要说什么,她严峻的表情让他欲言又止,只好低头继续书写。写毕递给了她,她仔细读了一遍后十分不满,问他:

“为何不写上窃盗?”

小美的公公不安地看了看小美的婆婆,轻声申辩了一句:

“接济自家弟弟,不该是窃盗吧?”

小美的婆婆一怔,二十多年来这个男人对她百依百顺,第一次没有顺从她。她摇摇头,然后扭头去看她的儿子,强行要他表态:

“你呢?”

阿强疑虑的脸上出现了清醒的神态,他应和父亲的话:

“接济自家弟弟,不该是窃盗。”

小美的眼泪夺眶而出了,严厉的婆婆则是表情木然,她在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威受到挑战,她走神似的长时间没有反应,然后她的脸转向小美,声音僵硬地说出了八年前说过的那段话:

“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

她看到小美浑身颤抖,眼泪纵横,她用八年前的话问小美:

“你犯了哪条戒律?”

小美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涌了出来,她声音挣扎地回答:

“窃盗。”

小美的婆婆点了点头,扭头去看小美的公公,这个二十多年前的上门女婿低头不语。她又去看儿子,儿子没有看她,正在为无声哭泣的小美愁眉不展。然后她提高声音说:

“就是窃盗。”

小美的婆婆说着将手里那份令她不满的书信递给身旁的丈夫,不容置疑地说:

“写上窃盗。”

小美的公公拿起毛笔迟疑一下后又放下,低声说:

“小美八年来谨小慎微,勤俭孝顺,何必如此呢?”

小美的婆婆不认识似的看了一会儿自己的丈夫,这个男人竟然连着两次违抗自己,然后去看她的儿子,阿强避开她的目光,低下头去,片刻后说出一句倔强的话:

“她是我的人,应由我决定。”

小美的婆婆吃惊地看着儿子,她将没有写成的书信撕成四片,搁在油灯旁边,看了看身旁低头不语的丈夫和脸色铁青的儿子,又去看了看已经止住泪水接受命运的小美,小美轻声哀求婆婆:

“不用休书,我自己离去。”

小美的婆婆摇摇头,从撕成四片的书信里拿起一片,对小美说:

“这是惩戒书,不是休书,惩罚你回去西里村两个月。”

小美没有想到婆婆的惩罚只是让她回去万亩荡西里村两个月,之后她仍将回到溪镇沈家。小美已经止住的泪水再次流出,她哭出了声音,对婆婆说:

“我不会再犯。”

可是小美的公公和丈夫认为不该有惩罚,小美接济自己家人没有过错,况且数额也不大。公公再次对婆婆说:

“何必如此呢。”

阿强接上父亲的话,说得强硬,他对母亲说:

“不该如此。”

小美的婆婆悲哀地看了看自己的丈夫和儿子,她原本只是想雷声大雨点小地惩罚一下小美,可是丈夫和儿子连这样的惩罚也要反对,她被激怒了,她声音疲惫地对阿强和小美说:

“明日清晨,出西门,上大路,按溪镇习俗了结此事。”

小美的婆婆说完起身上楼,小美的公公和丈夫坐在那里目瞪口呆,他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决定,他们只是帮小美说话,结果帮了倒忙,他们知道覆水难收,不知所措去看小美,小美泪眼蒙眬,对他们勉强笑了笑。

小美看见了自己命运的去向。在溪镇八年的生活,耳濡目染种种溪镇习俗,她知道婆婆所说的习俗,就是三人走上大路,婆媳各走南北,让儿子选择,应该跟谁而去。小美听闻过两次这样的休妻事例,那两个男人对妻子心里不舍,难以落笔写下休书,母亲便带上他们来到大路上,母亲和妻子各走一方,那两个男人最终都是跟随母亲而去,百善孝为先。小美心想,自己的男人也是个孝子,也会同样如此。小美不再流泪,撩起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哭泣是因为希望尚存,绝望反而让她平静。她起身离开桌子,像往常一样去给公公和婆婆端来洗脚的热水,虽然婆婆已经上楼。



这个夜晚对于小美既漫长也短暂,她与这个相识八年,同床两年的男人将是最后一夜。

两年的同床生涯在她这里只有一个情景,阿强进了被窝以后动手不动嘴,匆匆扒掉她的粗布短裤和粗布内衣,匆匆爬到她身上,匆匆插进她的身体。两年来,除了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和高潮来临的呻吟声,他几乎没在被窝里发出过其他声音。最近半年来他只是扒掉她的粗布短裤,已经懒得脱掉她的粗布内衣,她的胸部仿佛被他遗忘,偶尔想起来时,他的手伸进她的粗布内衣捏上一阵。

这个夜晚不一样了,他扒掉她的粗布短裤,又脱去她的粗布内衣,双手抱住她,双腿也夹住她,她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他捆绑住了。他开始咬她,先是咬她的嘴唇,咬得很重,她感觉到了咸的味道,知道嘴唇被他咬破了。他咬起了她的下巴,又长又深地咬着,疼得她想喊叫时,他的嘴松开了,咬起了她的肩膀,从左边到右边,咬了一次又一次。然后他的嘴来到了她的乳房上,咬了很长时间。她一直忍受着疼痛,直到他咬起乳头时,她才轻轻呻吟几声。他沿着她赤裸的身体往下咬,他整个人钻到被窝里面,咬她大腿的时候,被子被他的屁股拱了起来,冷风进来,她怕他着凉,双脚伸到被子外面,用脚指使劲夹住被子。最后他咬起她的阴部,敏感又疼痛。那一刻她掉出了眼泪,知道这个男人舍不得她的离去。然后他才贴着她的裸体爬上来,他摸索一会儿,插了进来,熟悉的感觉插进来了。与他以往草草了事的风格不同,这一夜他在她的体内流连忘返。他一边抽动,一边慢吞吞咬她的嘴唇,咬她的下巴,咬她的肩膀,咬她的乳房,咬到乳头时,她因为疼痛呻吟起来。像是条件反射,他也呻吟了,他的身体剧烈抖动,然后慢慢安静下来。完事以后,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翻身下去呼呼大睡,而是继续压在她的身上,一动不动,过了很久他才从她身上滑下来,她听到他叹息一声,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稍后他的呼吸声就均匀了,她知道他睡着了。

小美这一夜被阿强弄得伤痕累累,却没有疼痛之感。她在漆黑的夜里睁着眼睛,看见的都是过去的时光。身边男人均匀的鼾声,衬托了这个夜晚的平静,她在沈家八年的平静经历就像这个夜晚一样。更夫打更的声响一次一次从街上经过时,夜晚的平静一次一次被惊醒,小美不平静的往事也因此被惊醒了。她想起第一次穿上蓝印花布衣裳的美好时光,想起新婚翌日婆婆将自己的银簪子插进她的发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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