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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城(45)



顾益民想到齐家村两百多村民被屠杀,他双手捏成了拳头,想到陈永良建起报仇雪恨的队伍,他的拳头慢慢松开。顾益民心里想,陈永良要去与张一斧决一死战,必须人多势众,这势众里不能少了枪支弹药。

顾益民叫来账房先生,让他取出一万银票装入信封,又叫来一个仆人,让他把信交给陈永良,仆人看见信封是空白的,小心翼翼问顾益民:

“老爷,去哪里找到陈永良?”

顾益民疲惫地回答:“去江湖上找。”

七十一

“和尚”用顾益民给的银票换了银元,又用银元与驻守沈店的官军换来枪支弹药,还招募来一些散落的北洋军残兵。

张一斧也在扩张势力,脱离的豹子李和水上漂等几股土匪重归他麾下。陈永良在山里搭建戏台,请来戏班子唱戏,以此招兵买马;张一斧在万亩荡开设赌局,招待前来投靠的小股土匪。

“和尚”带领招募来的北洋军残兵训练这些村民,于是跑步、跳跃和卧倒的叫声不停,子弹与梭镖击中靶子后的叫好声不断。有些村民常年在山里打兔子,枪法本来就好;有些村民喜好站在船头用梭镖打鱼,梭镖自然扔得准。

然后陈永良队伍与张一斧土匪在溪镇附近的汪庄遭遇,两边三百多人激战两天,杀得天昏地暗。汪庄火光四起,硝烟弥漫,长枪、短枪和土炮响声震天,刀斧、长矛和梭镖短兵相接。汪庄的人和附近村庄的人纷纷弃家离舍,扶老携幼向着沈店或者溪镇方向逃去。

激战前一天,“和尚”告诉陈永良,四年前豹子李和水上漂叫上他,与张一斧在刘村打过一仗,他们打不过张一斧,就暂时归顺了张一斧。当时豹子李和水上漂的人加起来有三十七个,他手下只有三个弟兄,张一斧手下的人有四十三个,他和三个弟兄,还有水上漂手下五个人,埋伏在刘村的村口,那一仗他失去了两个弟兄,一个埋伏在屋顶上开枪被张一斧看见,张一斧抬手一枪就打死了他,他的血顺着屋檐往下滴;另一个埋伏在树上,他开枪后就被张一斧的人发现,也被打死,尸体就挂在树枝上;活下来的一个埋伏在一户人家的窗口,眼看张一斧的人挡不住,他躲进了这户人家空着的棺材里,没被张一斧的人发现,才保住了性命。他自己是边打边退,退到了豹子李那里。那一仗是混战,两边的人马打散了,东一个西一个,都不知道自己的人在哪里。

“和尚”说明天这一仗也将是混战,他请陈永良下令,所有人左臂上绑上白布条,这样打散了仍然能够分辨敌我。

陈永良点点头说:“你来下令。”

“和尚”说:“你是首领。”

陈永良看着“和尚”没有说话,“和尚”又说到张一斧,他说张一斧生性残暴,杀人就跟杀鸡一样,待人苛刻,豹子李和水上漂这些股土匪都是他得势时前去投靠,他失势时就离去,长年跟随他的虽是亡命之徒,对他也未必忠心。张一斧精于枪术,但他喜用利斧,劈下对手脑袋和肩膀,以气势震慑人,因此与张一斧正面交锋,一定不要畏惧,稍有畏惧,利斧就劈来了。张一斧眼疾手快,若要干掉他,必须出手更快。

“和尚”请陈永良出发前将这些告知大家,陈永良说:

“你了解张一斧,你来说。”

“和尚”再次对陈永良说:“你是首领。”

陈永良沉思片刻后,对“和尚”说:“虽然我们相识不久,却已有兄弟情谊,明日恶战,不知生死,今日何不结拜为兄弟?”

“和尚”听后笑了,他说:“你和土匪结拜,就得按土匪规矩来。”

陈永良问:“什么规矩?”

“和尚”说:“土匪结拜发誓要对着枪口。”

“和尚”取下身上的盒子枪放到桌子上,陈永良也把盒子枪放到桌子上,两支枪并排放在一起,枪口对着他们两人。两人跪下后对着枪口叩头,“和尚”先说,陈永良跟着说:

“从今往后,我们两个是手足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能同生,情愿同死,谁有异心,枪来裁决。”

七十二

陈永良目睹了他的结拜兄弟“和尚”与张一斧的惨烈对决。那时两边的子弹都已用尽,刀斧、长矛和梭镖击打到一起。张一斧挥斧砍人,气势吓人,连砍三人后,看见“和尚”就在他前面二十来步处,他大喊一声:

“‘和尚’,我送你去阴间。”

“和尚”扭头看见张一斧手举利斧奔来,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有与张一斧拼死一搏才有胜算,他毫不迟疑挥刀迎上,斧和刀都对准对方的脖子而去,似乎要同归于尽,眼见利斧劈来,“和尚”毫不躲闪,张一斧见到长刀砍来,身子下沉脑袋后仰躲闪一下。张一斧的利斧没有砍下“和尚”的脑袋,砍下了“和尚”的左臂,“和尚”的长刀也没有砍下张一斧的脑袋,从张一斧双眼划过,划破张一斧的两只眼球。

陈永良听到了“和尚”的长刀划断张一斧鼻梁骨时的清脆声响,在如此嘈杂的刀斧长矛梭镖撞击声和厮杀叫喊声里,陈永良竟然听到这个细微之声。

张一斧满脸鲜血倒地,双手捂住眼睛哇哇大叫。被砍下了左臂的“和尚”仍然站立,他右手长刀撑地,不让自己倒下,他对着自己熟悉的豹子李和水上漂他们说道:

“张一斧快死啦,你们各奔前程吧。”

这个平日里从不喊叫,说话声音也不大的“和尚”,这一刻依然声音温和,而且诚恳,他断臂了仍然站立,鲜血从他断臂处往下滴落,豹子李和水上漂这些土匪见了惊骇不已。

看着张一斧脸上鲜血直流,在地上打滚呻吟叫喊,豹子李和水上漂带着自己的人马离去,其他几股土匪也带着自己的人马走了,张一斧手下的土匪一看大势已去,赶紧抬起张一斧撤退。

“和尚”倒下了,他失血过多而死。临死前他看着跪在身前的陈永良,陈永良在大声喊叫,他一点也听不见,他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没有声音,然后他的眼睛黑暗下来。

陈永良对着这个结拜只有三天的兄弟嚎啕大哭,这是从林祥福惨死到齐家村二百四十九人惨死叠加起来的悲痛,他在惨烈死去的“和尚”这里全部哭了出来。陈耀武无声流泪,他此后的人生里没有“和尚”了,其他人被这悲痛的气氛所笼罩,无声地站在那里。

陈永良队伍用门板抬上“和尚”和其他死者,还有重伤者,返回了五泉。陈永良让人去附近村庄找来几个木匠,自己也动手,做了五十八具棺材,十一个战死的北洋军残兵埋在五泉,“和尚”手下六个人死了三个,也埋在五泉。其他战死者由各村来的人抬回去,“和尚”与齐家村的战死者被抬回齐家村。陈永良将余下的光洋分发给他们,枪支也让他们各自带走,队伍就地解散。

然后陈永良叫上陈耀武陈耀文和“和尚”的三个手下,让这三个手下带路,他们走山路来到一个小村庄。路上陈永良问那三个人,“和尚”叫什么名字,那三个人都不知道,陈耀武知道,他告诉父亲,“和尚”叫小山。

他们来到“和尚”母亲的屋门前,陈永良伸手敲门,里面传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门打开后,陈永良对老太太说:

“妈,我是小山的结拜兄弟,我叫陈永良,我们接你去齐家村住。”

老太太看看陈永良,看看陈耀武和陈耀文,看看“和尚”的三个手下,她认识其中的两个,她知道儿子死了,她知道这个迟早要来,现在来了。儿子对她说过,他死后若是有人来接走她,就是他在江湖上有手足兄弟;若是没有人来接走她,就是他在江湖上没有手足兄弟。

老太太心想,儿子在江湖上有手足兄弟。她对他们点点头,让他们进屋,她说收拾好衣物就跟他们走。老太太进里屋收拾衣物时,在外屋的陈永良他们听到她的哭声,时断时续。陈永良心里想着该对她说些什么话,可是她挽着包袱出来后,已经擦干了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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