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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家逃命而去,林祥福不能跳入水中,女儿就在胸前,他只能坐在船里,双手紧紧护住女儿,他感到身上的衣服呼呼向上掀起,衣服仿佛要拉扯他去飞翔。他盘起腿来,闭上眼睛,弯下上身,将女儿藏在怀里,抵抗着衣服的飞翔,身后沉重的包袱此刻与他同心协力,一起抵抗飞翔。
小舟离弦之箭似的飞了起来,飞了一阵又掉落下来,在水面上嗖嗖驰去。女儿在他胸前的布兜里啼哭不止,在龙卷风的巨大响声里,女儿的啼哭如同他的心跳一样隐蔽。
接下去小舟不是嗖嗖而去,而是吱哩嘎啦前行了。他睁开眼睛,见到乱石飞舞,树木拔地而起,河里的竹篷小舟滑行到了陆地上,陆地上的屋顶飞向河里。小舟已经破裂瓦解,船板在狂风里分道扬镳,他知道自己不是坐在小舟里,而是坐在了木板上,接着这块木板也分裂了,他的身体腾了起来,衣服像是风帆那样鼓起,他的身体像是飞翔,又像是冲锋,飞檐走壁似的滑翔过去,后来撞在了什么上面,他掉落下来,昏迷了过去。
龙卷风过后,夏日的黑夜逐渐离去之时,林祥福在一片横倒在地的稻谷中间苏醒过来,他与大地一起苏醒,他看见天色正在明亮起来,乱云飞渡的天空看上去朝气蓬勃。
林祥福惊醒般地伸手摸向胸口,没有摸到布兜,没有摸到女儿,林祥福惊叫一声站起来,背后的沉重又让他跌坐在地,他伸手往后一摸,那个庞大的包袱仍在身上,他双手支撑着站立起来,焦急的眼睛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布兜,没有看见女儿,只看见一块断裂的船板斜插在稻田里,田里的稻谷犹如丛生的杂草,旁边的树木飞走了,留下几个泥坑正在讲述它们空荡荡的不幸。
林祥福惊慌地来回奔跑,哇哇喊叫,寻找他的女儿,他看见水面已在两三里路程之外,是狂风把他带到这里,几棵粗壮的大树和一个空洞的屋顶也来到了这里。
林祥福没有找到女儿,他大声哭喊,走过几棵不知来自何处的大树,它们交叉躺在一起,支撑着那个空洞的屋顶。他走向远处的水域,东张西望,神态却像一个盲人,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他哭喊着奔跑起来,一直跑到水边,站在那里,张望霞光照耀下广阔的水面,水面漂浮着树木、船板、家具和衣物……他对着水面大声喊叫,可是只听到自己喊叫的回声,他看见有衣物在沉下去,树木和船板仍在漂浮。
林祥福站立良久,大声哭喊变成了低声呜咽。他抹着眼泪往回走,那一刻他觉得失去女儿了,他害怕,他浑身颤抖,走路摇晃起来。他继续东张西望,他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他继续大声喊叫,嘴巴张开后没有声音。他被绊倒,感到自己的身体摔倒在一个架子上,他爬起来,可是双手撑空,再次摔倒,他双手摸索着,摸到很粗的树干,终于将身体支撑起来。他重新站起,抬手抹去泪水,眨了几下眼睛,意识到自己走回了原地,走到那几棵倒地的树木所支撑住的屋顶前,他刚才就是摔倒在这个空洞的屋顶上。
这时候林祥福看见了布兜,挂在倒地的树枝上,上面是那个空洞的屋顶。林祥福使劲眨了几下眼睛,那个布兜还在那里,一阵风吹来,几根残留在屋顶的茅草吹起后,从布兜上面飘过。林祥福紧张地笑了笑,像是征询别人意见似的回头张望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将脚插进空洞的屋顶,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充满希望的树枝前,取下上面的布兜抱到胸前。
他看到女儿在布兜里双目紧闭,他的手指紧张地伸向女儿的鼻孔,这时睡梦中的女儿打了一个呵欠,他破涕为笑了。
他将布兜挂在胸前,双手小心翼翼守护它。他的双脚插在屋顶里举目四望,四周的一切像是刚刚洗涤过一样清晰,这是他第一次张望这个名叫万亩荡的广阔土地,日出的光芒将破败的万亩荡照耀出一片通红的景象。
林祥福离开空洞的屋顶,走上一条小路,大步向前走去,他笑容满面,嘴里不由自主吐出了家乡那个媒婆的腔调,对熟睡中的女儿说:
“世上还有这等奇事,睡着了还会打呵欠。”
林祥福背着庞大的包袱,双手护着胸前布兜里的女儿,双脚在倒地的稻谷、芦苇和青草上踩踏过去,向着远处房屋密集的地方走去。
林祥福走进树木失去了树叶、屋顶失去了瓦片的溪镇。他把小美留下的凤穿牡丹的头巾包在女儿头上,他在溪镇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陈永良,那时候他还在女儿失而复得的喜悦里,因此陈永良见到的不是一个从灾难里走来的人,在霞光里走来的是一个欢欣的父亲。
十七
林祥福双手护住布兜里的女儿,在凄凉破败的溪镇四处行走。他仔细聆听人们说话的腔调的时候,小美和阿强对话的腔调就会浮现在耳边。
他见到了蓝印花布的头巾,见到了满街的木屐,那些年轻姑娘在水边洗脚之后,穿着木屐在石板路上走动,发出的声响让他想起小美穿上木屐在他北方家中走动的情景,小美说就像敲打木琴,在溪镇的傍晚,林祥福时常听到一片木琴般的声响。
林祥福觉得这里很像阿强所说的文城,他几次向人询问:“这里是文城吗?”
得到的回答都是:“这是溪镇。”
林祥福接下去问:“文城在哪里?”
林祥福看见迷茫的眼神,还有果断的摇头,这里没有人知道文城。渡过长江以后,在他寻找小美的旅途上,在他去过的城镇里,同样见过这样迷茫的眼神,这样果断的摇头,同样没有人知道文城。他站在溪镇的街头,仿佛是迷路了,失落的情绪笼罩了他。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其他身影里飘然而过,恍若一片树叶在草丛里被风吹过,过去了一会儿,林祥福似梦初觉,刚才过去的身影像是小美。他转身急步走去,眼睛寻找那个身影,布兜里熟睡女儿的头颅轻轻碰撞他的胸膛,他放慢了脚步,右手护住布兜里女儿的头颅,走得小心翼翼了。
那个身影在前面来往的人影里时隐时现,她几次回头张望了林祥福,林祥福没有看清她的面容,看清的是她身穿碎花图案的旗袍,旗袍的图案和颜色与小美的旗袍不一样,可是她的身影像是小美的身影,似乎比小美瘦俏,林祥福跟随而去时,心里想小美瘦了。
林祥福走到码头这里,走进一条狭长的小巷时,那个身影没有了,他眼见那个身影拐进这条小巷,可是突然没有了。他在巷口站立一会儿,走进小巷,走过一扇虚掩之门时,听到吱呀一声,门打开了,身穿碎花旗袍的她站在门内的昏暗里,微笑地看着林祥福,对林祥福说了一句什么话,林祥福没有听懂她语调飞快的说话,但是认出她是那个身影,也认出她不是小美。
林祥福惆怅之时,她重复了刚才的话:“进来呀。”
这次林祥福听懂了,木然地看着站在屋里微笑的她,她又说了一声:“进来呀。”
林祥福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热情,还是走了进去,在一股浓烈的鱼腥味里,林祥福跟随她走上楼梯,走进一个房间,她关上房门,插上门栓,请林祥福在椅子里坐下。
林祥福不知道自己进入了私窝子,他坐在椅子里,疑惑地看着她。她看看林祥福胸前布兜里的婴儿,莞尔一笑,带着婴儿来私窝子的,她是第一次见到。她打开衣橱,从里面取出一床棉被,整齐铺在桌子上,她笑着对林祥福说:
“小人给我。”
她从懵懵懂懂的林祥福的身上取下布兜,把布兜里的婴儿抱过去放在桌子的棉被上面。然后她面对林祥福微笑地脱下碎花旗袍,叠好后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她在解开内衣的时候,林祥福知道自己来到什么地方了,这时候婴儿啼哭起来,婴儿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