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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8)



父女俩在镇上找了个店住下来,佯装出去各村跑着收购桐油籽。俩人知道那个跟踪的人就在不远处,所以话也不多说。徐孝甫按他预先算好的地脉、水脉、石脉,再来看山坡态势。夫人生前多病,卧的时间比坐的时间多,一张美人榻上她消磨了最后几年。大凡造墓,最好的地势是坐北朝南的罗圈椅地势。徐孝甫看了一阵,发现山梁在山凹后面,隐隐约约是个美人榻。他把方位框定下来,然后开始细细察看树群。凤儿突然发现自己对父亲正做的事深深着迷。父亲不是个简单的贼;他每掘一座墓都要先做足学问。他会一卷一卷地读书,一点一点寻访地方人物志,只要不超过五百年的墓,墓中尸骨生前的大致生活习性他都能推演出来。他告诉凤儿,他要找的这堆尸骨生前常思念江南的家乡,弹琴总弹采桑小调。又是命中缺水的人,从她字里一个淼可以看出来。

“是个娘娘?”凤儿问。

“二品巡抚夫人。”父亲回答。

“啥时葬的?”

“明朝宣德五年。”

凤儿有些懂父亲的门道了。一个受宠至极的夭折的巡抚夫人会葬在能看见或听见河水的地方。在她的墓前墓后会栽几棵江南的桑树。最后一代守墓人也是忠实主人的,他们在断了饷银几年之后,在一个大荒年离开了墓园。

应该是墓穴的地方没有任何植过桑树的痕迹。但此处的南边确实有条河,夏天水大时,水声这里也听得见。

父女俩转悠了两天,徐孝甫不时停下来,看看女儿,凤儿的脸色好好的,不是和阴间接上气息的样子。

“别看了,我头不晕。”凤儿揶揄地说。

又找了一天,那个盯梢的人都腻味了,从暗处跑出来,也不再装扮盐贩子,肚皮上掖的两把盒子炮都露了出来。这回是他说:“回吧?”他虽然是在问父女俩,样子是没商量的。他可是要急着交差了。

回到陆家坡村,徐孝甫还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隔一会儿就问一句:“会是我估算错了?”

“拉上我也没用,您老还得在大狱住下,还得我送油馍。”凤儿说。

“我估摸的事,十有八九错不了……”

“爸,你说盗墓是不是也和抽大烟似的?有瘾?”凤儿这时并不是在拿父亲取乐,她发现自己和父亲在下洛阳铲启出土的时候,心在腔膛里跳得锣鼓喧天。她尝过各种喜悦,但这种掺和着惊悸、恐惧、未卜的喜悦,更合她的口味。难怪人说偷东西的人和偷情的人都不是只图偷到了什么;只要去偷,就有乐子了。

第二天听说柳天赐中了壮丁签。刚刚做了教师的天赐按说是免役的。凤儿把父亲为她准备的嫁妆钱全拿了出来,准备托保长去行贿。保长是个和善窝囊的老头,跟凤儿说,假如她的那点大洋就够打点,事情就简单了。他暗示柳天赐不知碍了谁的事——碍了一个大老总的事,这才要破例拿他去充军。

柳天赐要随军队开拔的头天黄昏,凤儿见到了他。

“咱跑吧。”她说。凤儿可以非常野。

“我爸妈不就落他们手里了?”天赐说。

“全跑!”她看着天赐的眼睛能把墙都瞪出洞来。

“小学校能跑?”

凤儿知道天赐父亲一生的心血都在那个新式学堂里。“那我跟你开拔,你在哪儿扎营,我在哪歇脚……”

“胡扯!还不把你当个探子毙了?”

“天赐哥!”凤儿突然拉住他的手,“反正总有子弹追着你。你不跑,子弹迎面来,你跑,子弹从背后来。为我,你瞅个冷子就跑,啊?”

天赐答应了她。

天赐走后的第二天下午,凤儿从染坊取了布回来,见家门口停着一辆四骡大车。一跨进门,堂屋母亲的画像下面,搁了一长溜绸布匹、干鲜果、首饰匣。凤儿愣住了。这时她才看见八仙桌一侧坐着的一个穿戴豪华的胖女子,另一边坐着徐孝甫。

“凤儿,这是张大娘。”父亲对女儿说。

凤儿心想,这个肥肥的张大娘看自己的眼神怎么有点邪性?跟个二流子差不多。

“她是谁的大娘?”凤儿的嘴可以很利。

“难怪赵旅长见了凤姑娘就茶饭不思……”张大娘装着对凤儿的“童言无忌”挺欣赏。“你瞧这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长绝了!人说一个脸啥都能长得凑合,可鼻子是正梁!……”

“用你说!我可是明白自己有多俊!”凤儿更强硬地顶了张大娘一句。准备把染好的布往自己房里拿。

凤儿更明白的是,所有人都暗地说她美貌的坏话;说那样的冷艳有点古灵精怪,眼睛黑里透蓝能有什么好事?……

“这闺女!”张大娘打哈哈地说。

“别走,凤儿!”徐孝甫叫道。“张大娘是来下聘礼的……”

“下啥?!”凤儿马上觉得预感轰轰地在脑子里响起来。

“赵元庚旅长看上你啦!看看你这福气闺女哟!……”张大娘说。

原来这胖胖的女二流子是个媒婆,那一溜匣子布匹是聘礼。

“走错门了吧您?!”凤儿说。“知道太阳打东边出不知道?东南西北都弄错了!这家没有闲着的闺女了!”

“赵旅长知道你那个姓柳的孩子充了军了……”

那个老保长的话应验了。姓赵的大老总为了她凤儿把天赐拿去挡炮弹了。天赐这下子不止是迎面冒弹雨;他后面、侧面都有子弹伺机朝他发射。赵元庚,赵元庚,她怎么惹他了?!他先算计父亲,再坑害天赐。他要是拿定主意让柳天赐去送死,柳天赐是九死一生。

凤儿把聘礼一件件提溜到大门外。张大娘跟前跟后,陪着她进门出门,嘴不停地劝她别犯糊涂:皇上要哪个女人,漫说要你荣华富贵做娘娘,就是要你陪他去死你也没啥挑拣。赵元庚就是这方圆五百里的赵皇上……

徐孝甫蹲在屋檐下看女儿耍脾气。

凤儿把所有的聘礼清出去,转身跨进大门,把门很响地一拴,隔着一个院落和被她刚才弄惊了的鸡看着父亲。父亲可怜巴巴地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的气全消了。父亲再不让她敬重毕竟还是她的父亲。她得在一夜之间想出个万全的点子来。

第二天一早,凤儿还没醒,就听见谁家迎亲的响器班子吹打起来了。再听听,响器就在自己家大门外吹打。她从床上翻滚下来,披着褂子走出门,见父亲正和几个穿崭新黑马褂的人说着什么。

“爸!……”

几个一身簇新的汉子马上转过身,跟她一打千:“五奶奶。”

凤儿又一转身,回到房里,把门紧紧拴上。

徐孝甫走到她窗子下面,跟她说事情全弄岔了。媒婆张大娘昨天回去跟赵元庚说了凤儿和他的生辰八字如何般配,赵旅长连夜雇了花轿和响器班子,几十里地赶来的。

凤儿开始还在里面叫喊,言语要多野有多野。等村里人渐渐开始走动,拾粪的、赶集的出现在大路、小路上,凤儿便打开她屋子的后窗,对窗外大声喊救命。

不久人们把徐家围住了,都不靠近,相互嘀咕:“恁好的命,用咱救吗?”他们原本觉得凤儿能和小学校先生的儿子定亲,已经便宜徐孝甫了,现在居然要去做赵旅长的五奶奶!她上辈子不知积了多少厚德,没让她爸给她散尽,才有这么美的一桩姻缘。谁也没见过这个姓赵的旅长,但都知道他的官阶多大。这些年仗打不完,多好的地都会给当成战场,多好的庄稼都会给火烧了、给马踏了、给冲锋撤退的队伍踩了,百姓散失的钱财都聚敛到打仗的人手里,凤儿能嫁个统帅千军万马靠打仗发财的一方诸侯,她还闹啥呢?这地方的人没见过活的诸侯,但这是一方埋了许多死诸侯的土地,光是挖挖他们的墓,也够徐孝甫这类不老实种地的人吃了。赵旅长可是个活诸侯,凤儿嫁了他,她爹也用不着去指着死诸侯们吃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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