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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圣油漆完了,两手新漆,在烛光里,像刚刚洗干净似的。
“咱回吧?”儿子说。
“不回。”母亲说。
“为啥?”
“到时候你就知道为啥了。”她四下看看:“这盗圣庙有两百年了,还是不漏雨不透风。总有掘墓敲疙瘩的人给它修缮。你不冷吧孩子?”
牛旦说他就是冷得难受。
“那可得忍忍。忍着吧,到了你亲爹那儿,炭火盆、红棉袍,暖得你非上火不可!”她说。
牛旦使劲看他母亲一眼。她像是突然想开了,打算回去做五奶奶了。
“本来嘛,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做贼。”她扶着墙坐在一个角落里,又拍拍她旁边的地面,“来,陪娘坐会儿,以后你是赵家大少爷,我是赵家五奶奶,就不会像这样相依为命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
牛旦挨着母亲坐下来。母亲把他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牛旦就这样靠着母亲,睡了很香的一觉。他似乎又成了以往的瞌睡虫,一觉睡下去连梦都不做,连远处村里的狗咬都没听见。狗咬得很厉害。听都听得出它们在仰天泣血。
黑子在窑院里跟着村里的狗咬,边咬边跺着四个爪子。柳天赐披着棉袍爬起来,刚摸到床边的竹竿,就听见大门被撞开了。杂七杂八的脚步从过洞台阶上冲下来。
柳凤在隔壁叫道:“爸!您别怕!”
父亲听出女儿自己怕得直抖。
进来的十多个兵要搜查。问他们搜什么,他们叫父女俩闭嘴,老实待在屋里。
手电筒光亮到处晃,柜子里、床底下,柴棚里……这是个家徒四壁的寒窑,一共没几件障眼的东西,搜得天翻地覆,两袋烟工夫也就翻到底了。
等他们走了后,柳凤问父亲:“又搜查抗日分子?”
柳天赐没说话。他也在猜测。
柳凤说:“我去看看我梨花婶。”
“凤儿,别去了。”柳天赐突然猜测到什么,叫住女儿。
柳凤不解地站在门口。
“他们是先去了她家,没抓住她,才来这儿的。”天赐想起她和他怄了气之后,就再没来过。他对着天说:“恐怕你梨花婶子又走了。”
“她又走了?去哪儿?”
父亲在想,这回一别,是不是又要错过二十年?还是要错过一辈子?
张吉安带着一个营的人把董家镇附近的所有路口都看起来了。铁梨花和他翻脸之后,他找到一个和赵家大奶奶陈淡云好了几十年的老尼姑,把淡云请到津县一家斋馆里见面。老尼姑只告诉赵大奶奶赵家的长子找着了,但先得在斋馆里和阿弥陀佛的大奶奶碰个头,再由大奶奶领回去。嘱咐了又嘱咐,赵府里只有大奶奶有这份人缘和信用,能把这事做成,了却赵老太太的遗愿。
赵大奶奶李淡云看见从桌边回过脸来的人头上包着绷带、脖子上也缠着绷带。接着她认出了他是谁,惊得哆嗦了一下。
“大嫂,是我。”张吉安慢慢站起身,眼圈红了。
赵大奶奶眼圈也红了:“吉安!……你也真是!还约到外面!我能让你哥动你一根手指头吗?”
“当年我年轻、糊涂……”张吉安低下头,掩藏他红了的鼻头和滚出眼眶的泪水。
“你现在就不糊涂了?!”赵大奶奶伸出米脂一样的手指头,在这个生分了二十年的表弟鼻尖上点了一指头。
这一下,亲热就回来了。
“当年为一个女人,你就怕你哥把你咋着,你哥有这么小气?女人没了再娶,自家兄弟一根血脉就这几个!”
张吉安点点头。他知道李淡云和谁都和稀泥,谁都不得罪,但赵元庚真要杀他,她是不会费劲拦着的。他把她请到外面,不是指望她拦着她男人的刀枪,而是让她先听他把要紧话说完,把表兄弟之间谈和的条件带回去。
他把铁梨花、铁牛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李淡云。晚上张吉安带着人到了董村,发现铁梨花家挂了大锁,破开锁进去,房里的油灯还点着,一笼屉热蒸馍还温在灶上。看上去娘儿俩没有出远门。
等了两个多钟点,还没有人回来,张吉安便派十几个人去抄查了柳天赐的窑院,他自己带着人,在大路小路上都放了暗哨。
他自己带着人晃悠在火车站附近。只要铁梨花敢带着牛旦搭乘日本人把守的火车,就一定落在他手里。
只要先落在他手里,他就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劝她入自己的伙,去掘赵老太太的真坟,掘那个真鸳鸯枕。她十有八九会从了他。因为她一旦落进赵元庚手里,她知道什么在等着她。他知道她的性子,她会鱼死网破。
往津县城开的快车在董家镇站不停靠,在站上呼啸而过。火车带来的风掀掉了张吉安的礼帽。他捡起帽子,看着火车开出站去。
坐在车窗里的铁梨花头靠着高椅背,头上包一块头巾遮到眉毛。火车从董家镇站穿过时,她眼睛看着窗外:煤气灯下,一顶礼帽在站台上飞舞。接着她看见了一个头缠绷带的男人追在这顶礼帽后面。她一点也不躲闪,看着往头上扣礼帽的张吉安很快被火车甩到后面。她回过头,眼睛盯在牛旦身上。牛旦坐在两排椅子中间的地上,两条长臂在她膝头上叠摞,叠成一个枕头,脸颊枕在上面。他是真睡着了,他母亲的眼睛却在头巾的暗影里和美丽的眼帘下不停转动。
她和牛旦是在董家镇火车站外三里的地方扒上车的。铁轨在那里转个大弯,火车放慢了速度,她飞跑几步,往前一窜,就够着脚踏上的扶手,跟着就把身子悠上去。牛旦追了很大一截路,才跳上脚踏板。牛旦和栓儿以及董村所有的孩子对扒火车都不陌生。但他没想到母亲胜了自己,她那纺花织布做针线的身子扒火车竟比他好使。
母亲叫他啥也别问,只管跟着她走。既然她答应带他去赵家认亲,他啥也不用问了。
火车是往东去的。就是说,是往洛阳去的。快到第一个小站时,母亲和儿子跳了下来,从车门进到车厢里。车刚一开,列车员就抓住了这母子俩。母亲浑身摸,大呼小叫地哭起来,说扒手扒走了她的钱包,火车票装在那钱包里。列车员看看这个四十岁的白净女人,一身上乘黑直贡呢袄裤,身边带着七尺的儿子,也穿着周正,不像混火车的无赖,打算开恩把他们捎到洛阳,可这女人说钱都没了还去洛阳逛啥?她请他行行好,把她搁上回津县的火车,她要回津县的家了。
铁梨花和牛旦没有出站,就直接上了往西开的火车。这是一趟快车,在董家镇不停,第一站停的就是津县。
津县下车的人不少,铁梨花不敢大意,拉着牛旦夹在最挤的人群中走出了站。张吉安在董家镇的车站截不到他们,或许很快会追到津县来。
一个古县城没几盏灯火,偶尔会有一辆骡车走过去,牲口蹄子踩在狭窄的路面上,从很远就响过来,走过去很远,也听得见那“踢里踏、踢里踏”的蹄子声。
出了火车站,在牲口粪气味刺刺的城关路上走了不到一里,铁梨花带着牛旦拐下小路。
“妈,咱这是要去哪儿?”
“你不想去见你爸了?”
“咱……咱这是去见我爸?”
“你要再问,咱由这儿就折回去。”
“我是怕您走迷了呀。您来过这儿吗?”
“来过一回。”
“我咋不知道?”
“你是不知道。”她半逗乐半怨艾地补一句,“当儿子的有几个真知道做娘的心呀?你连你妈是谁,恐怕都不知道。”
“……这到底是啥地方?”
“好地方。到了你就知道了。”
牛旦跟在母亲后面走着,打着哈欠。越走夜越深,头上的树枝杈把星星月亮照得半明的夜空网成一小格、一小格。脚下的路渐渐地陡起来。四周不见村落,连狗咬都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