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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梨花(31)



牛旦愣愣地说:“这是黑子?不是吧?”

那个褪了黑颜色,瘦走了样的畜生只是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柳天赐和铁梨花一块儿走进来,柳天赐对黑子说:“看你疯的!……”他对院子里的凤儿和牛旦说:“这货吃一包油渣吃出劲来了,我绳子都拽不住它!挣开绳子,它窜可快!……”

黑子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台阶下,又站住了,脸对着牛旦。

“这哪是黑子?不知哪儿来的野狗!”牛旦说。

“我也没认出它来!……”凤儿说。

黑子慢慢朝凤儿和牛旦的方向走过来。凤儿说:“我头一眼看见它,差点把它当成豺了!”

牛旦一下子和凤儿靠近了,想把她护在怀里。

一条黑暗的箭似的,黑狗直朝牛旦扑过来。瘦成一把柴的狗,居然把牛旦扑了个屁股墩。

“黑子!看你欢的!”凤儿叫道。

黑子表示自己不在撒欢,呲出上牙,喉眼里“呜噜噜”地响。

“黑子!”凤儿急了,脱下鞋对黑子扬起来。

铁梨花也叫着:“黑子!咋不认识人了?!这是牛旦啊!”

黑子不理大家,仍然对牛旦呲牙咧嘴。

“黑子!”柳天赐唤道。他声音不大,就像父亲唤孩子:“不兴这么小心眼,啊?”

黑子马上放开牛旦,回到了天赐面前。

“这货妒嫉牛旦哩!”天赐指着黑子,说着便大笑起来。“这货寻思着,它和凤儿是姐弟。牛旦一来,得让它当舅子!它可不想当舅子!”天赐很久没这么笑了。黑子跟了他七年,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它,对他的孝敬不输给柳凤。

牛旦从地上爬起来,也憨憨地一笑。

“柳凤,还不给牛旦擦擦,那屁股上坐的是鸡屎不是?”梨花说着,也笑了。

牛旦还是盯着黑子,黑子也盯着他。

“我看它不是黑子。”牛旦说。“黑子颈口有几根白毛。”

牛旦这一说,人们惊诧了。这个黑狗颈子上只有一道疤。显然它被人绑过,用很粗的绳子绑的,它挣开了。

“黑子还能错?”天赐说。“它就是变成绿的、七彩的,在我这儿还是我那老黑子!”

柳凤拿块湿抹布,递给铁梨花,“梨花婶替他擦擦吧,人家可不愿我给他擦。”

梨花接过抹布,蹲下身,刚擦到牛旦的腿上,他猛一个趔趄。

“哟,腿还真让这畜生吓软了?”母亲说。

柳凤在厨房里叫道:“牛旦,拉风箱来!”

天赐做个鬼脸,对铁梨花笑笑。梨花把脏了的抹布往树根下一扔。

吃晚饭的时候,梨花说起赵元庚抓获日本古董走私犯的故事。

“我不信,”天赐说,“谁不知道狗日的赵元庚是汉奸,他砸了那个瓷枕头,是给他自己留后路呢!万一仗打完了,日本人全滚蛋了,赵元庚让你们记着他有那么个抗日壮举。反正那东西又不是砸日本人的炮楼。”

梨花说:“好好的东西,他砸它干啥?假的呗。只要是真货见天日了,黑市上就有假货拿出来。有真的,假的才能乱真。自古不都是这样?假货还会不止一个。东一个、西一个,你就给弄迷了。”

“咋是个假货呢?”牛旦问。

“连黑子是真是假,都难辨认,何况几百年前一件瓷器。”梨花顺着自己的念头说。“我看,这狗说不定是黑子的冤魂。”

大家都停下咀嚼,瞪大眼看着她。灯光照着她深深的两只眼。她带些促狭地一笑,这就是人们说的那种带几分鬼气的冷艳吧?这就是她姐徐凤品说的七分人间三分阴间的美貌吧?……

“既然黑子回来了,咱们审审它,让它说,咱栓儿上哪儿去了。”梨花撕下一块单饼,唤道:“来,黑子。”

黑子不动。

“来呀!”柳天赐说。

黑子不卑不亢地走过来,不卑不亢地接过铁梨花给它的饼。

梨花说:“我问你,你是黑子吗?黑子可不跟我这么生分。”她指指天赐,“还非得他答应,你才吃我的东西?我能毒死你不能?”

黑子朝她轻轻摇了摇尾巴。

“你把你的少主人栓儿丢哪儿了?”梨花逗耍地跟黑狗说:“要不就是栓儿把你丢了?”

黑子张开嘴,舌头耷拉出来,两只眼显得愁苦悲伤。

“你的少主人把你丢在什么地方啊?是洛阳啊,还是西安呐?……把你丢在客栈里了吧?那客找摆的是紫檀的床,描金的柜,红铜的尿盆儿,挂的是印度纱的帐幔,铺的是苏杭的绣被……这客栈里呀,婊子都跟天仙似的,一个婊子一夜值一亩好麦地的钱,是不是,黑子?你那少主人栓儿可有钱呐,从老墓道掘出来那个瓷枕头可是值半座洛阳的价呢……”

牛旦把筷子往桌上“啪”地一放。

母亲朝儿子看一眼。又去“审”那黑狗。

“你咋不答应我呢?我说的是真的,你就叫一声……”

天赐这时从桌子边上站起来。

“你是说,栓儿把那个真鸳鸯枕卖出来了,所以黑市里就出来假货了?”

“这只有黑子知道。”铁梨花仍然一副游戏的脸,“那还得它是咱原先的黑子。冒牌黑子就不知情了。我看这黑狗也不像咱那黑子,跑来混吃咱的油渣,吃肥了就野出去了。……你要是黑子,就吭气,啊?”

“我的黑子我还能认不出来?”天赐说。

黑狗马上胞回到他膝下。

“黑子,过来!”梨花又叫。黑狗不情愿地走过来,一面回头朝天赐吐着舌头。“坐下。”黑狗不情愿地坐下了,脸仍朝着天赐,要他给它做主似的。

“你下巴下的一圈白毛哪儿去了?”梨花说。“没那一圈白毛,咋证明你不是个冒牌黑子?”

黑狗朝着天赐吐舌哈气。天赐站起来,走到黑子边上,摸了摸它的下巴,却摸到了那块伤疤。

“就算你是黑子,你回来了,你那少主人栓儿是不是会跟着回来?谁绑了你们?”梨花说:“……栓儿这会儿是不是还给绑着呢?……”

这一说凤儿脸色变了。栓儿难道还给人绑在哪里,而黑狗挣脱了绳套回来报信?……

牛旦又一次站起身,打算出门。

“牛旦,你回来,咱看看这畜生是不是像天赐说的,是二郎神的神犬。”

牛旦只好又坐下来。

“黑子,你回来告诉俺们,栓儿发财了是不是?这小子怕你老跟着他,用根老粗的绳把你绑在那客栈,带上他的天仙婊子走了。那一个瓷枕头够他和多少个婊子花天酒地?……没准栓儿真会回来。腊月初三是栓儿的生日,他会回来吃他干妈下的寿面,带着金子银子翡翠珠宝,是不是?……”梨花对黑狗说道。

黑狗慢慢走到她跟前,把下巴轻轻搁在她膝头,嘴里全是话,又什么也吐不出。

柳凤呆呆地坐着,眼里又是希望又是无望。栓儿活着吗?会回来吗?会成个独贪了财富变阔了的阔佬回来接她吗?那她宁可他别回来。让她和憨厚的牛旦过他们喝红薯汤吃单饼卷鸡蛋的日子吧。

“妈,您说的这是啥话?!”牛旦脸都气得拧上了。“您明知我栓儿哥不是那人!”

“人心都藏肚里,你咋知道他不会变?!”铁梨花也硬起声气来,“你也保不准自己见财不变心吧?!”

天赐心想,她是叫儿子给冲撞火了,不然她从来不会跟儿子说这样的话。

牛旦忍受不了他的母亲,把膀子拧向一边。“栓儿哥要不是回去找这牲畜,早一步过桥,就不会……”牛旦又愤又悲地说。“我先过了桥,回头叫他,别追那畜生了!……”

“牛旦……”梨花唤了一声;“我老想问问你……”

牛旦不吱声了,等着母亲问他。

“……栓儿没赌过牌吧?”她说。

凤儿看看她。梨花婶明知道栓儿偶尔赌赌小牌。村里的小伙子闲了谁不会赌小牌玩?梨花婶显然要问的不是这个,话到她嘴边,她一定觉得难以启齿,改问这一句了。梨花到底是要问哪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是栓儿有让她难以启齿的恶癖?她怕当着她凤儿和天赐问出来,父女俩更要埋怨她这位干妈在娶亲前瞒天过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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