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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块疤要多丑有多丑。
铁梨花眉头一紧,快吐出来了。她说:“行,三百五——让你个狗日的称心一回!”
说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在一夜间凑出三百五十块钱几乎不可能。答应彭三儿是她想到了张吉安。张吉安也许会帮她,但她因此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这人情她再用什么去赎?用钱是赎不了的。
夜里一个女人家赶十里路十分不明智,但梨花顾不了了。到了上河镇就跟进了个鬼城似的,所有窗子都黑着。这正说明这个镇上的人正派。远远看见张吉安的房子了,楼上似乎还点着灯。她走上去,心想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她把骡子拴好,再走过来拍门的时候,楼上的灯却熄了。
拍了好一阵,门才开了一卡宽的豁子,一个伙计手上擎个油灯,身子缩在临时披的长衫下面。
“找谁?”见她是个女子,伙计把门开大了些。
“张老板在不在?”
伙计把各种身份往她身上安了一遍,才回答:“张老板在城里。”
铁梨花伸出一个尖利的胳膊肘,把伙计往边上一捣,自己就要往门里走。
“唉,对不住,没请您进呢!……”伙计说。
“那就快请吧。”她说,笑模笑样的。
伙计缠不过她,让她进到厅堂里了。
“你住楼上?”她问,一面打量着厅堂。
“我就住这后头。后院还有仨伙计。”
梨花还是笑模笑样的:“这样吧,我在这儿等着,你骑我的骡子去把张吉安先生找来。”
“这可难死我了——张老板在洛阳、津县都有房,有时他还上北京、下南京,我去哪儿给您找?”
她把十块大洋拍在一个高几上,说:“找不着,我不怪罪你。”
“不中……”
“你要是怕我偷你这店里的破烂,再喊楼上的伙计来看着。”她指着店堂里摆的古董:“这些你送我,我都懒得往家扛。”
“伙计们都住后院。”伙计瞪着这个细高的女子:她可不像在胡扯。
“咱们这块风水宝地,我闭上眼给你指块地方,你只管挖,挖出来的都胜它们十倍。你还别不信……”
“我信!”一个人在楼梯上接她的话茬。
伙计和铁梨花一块儿转过脸。伙计一脸惊诧,铁梨花抿嘴一笑。张吉安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伙计说:“老板您没走?”
张吉安不答他,只看着铁梨花:她知道他在楼上,这点他明白。
“虎子,”张吉安对伙计说:“打上灯笼,把尹医生送回去。”
他转向梨花,指着那个伙计:“你别怪虎子。我本来不打算在这儿过夜,盘弄一批货晚了,兵荒马乱的,怕路上不安全,临时决定住下来。”他转向尹医生指着铁梨花:“这是我二十年前交下的朋友。”
尹医生十分谦谦君子,一点猜测的神情都没有。他向铁梨花打个揖,说:“幸会。那我告辞了。”
伙计和客人出去,张吉安看一眼铁梨花:“看你急的,什么事?咱们上楼谈吧。”他一见她为难,似乎也意识到孤男寡女一块儿上楼的暧昧来,便改口说:“要不咱们就坐这儿谈?我这里的东西值不值钱另说,布置得还不俗吧?”说着他走到椅子前面,手指指对面的椅子。
铁梨花顾不上含蓄,出口便问他能不能借她三百五十块钱。她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拿出地契,意思是用她的二十亩田产做借款抵押。
张吉安沉默不语,脑袋侧低着。等他抬起头,她见他似乎受了什么伤害。
“五奶奶……”他说。
“别这么叫我。”
“可您这么见外,让我只敢叫您五奶奶。”他苦楚地说。“我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三四百块钱还拿得出,送得起,用得着抵押什么田产?”
他也不看她的反应,径自上楼去了。他当然知道梨花是感动的,也是窘迫的。他在楼上的保险箱里取了张洛阳某钱庄的银票,是“四百圆”,快步下楼来,往梨花面前一放。“要有节外生枝的事呢?多五十块方便些。”梨花心里又暖又窝囊:受了这么大一份情,怎么就像被人将了一军似的?
“张副官……”
张吉安两道目光刺过来:“您不愿我称您五奶奶,您也别称我张副官。从今往后,我们直呼其名,好不好?那段往事让你我都好不愉快。”
“对不住,叫惯了。”铁梨花说,心里更是又感动又窝囊。你看,拿人家钱,嘴马上软了,人也贱了。“我就叫你吉安大哥吧。”
没来头地,张吉安一下抓住梨花的手。但他感觉到她的不从,马上又放了她。
“还不是时候,是吧?”他看着她说:“我不急。等了二十年了,再等它几年,又有何妨?”
铁梨花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心乱。
“二十年前,我在饮马河边没等着你,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她想,为一个不知能否再见面的女人,他也是二十年不娶。或许这里面有别的缘故?但不管怎样,这份情还是值得她珍视。
“张副官,您是读了书的人,我这样的乡野女子……”
张吉安笑了笑,表示他心里很苦。“咱们说好直呼其名啊!”
“吉安大哥,您的情义我领了。不过我的性子您也知道一点儿:我无功不受禄。钱一筹齐,我马上还您。”她说着已不容分说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张吉安送她出门,不急不缓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恩,也该是十年不晚。梨花这么急于报恩,可有点俗了。”
铁梨花头一犟,笑了:“俗咋着?吉安大哥肯定知道我是谁的女儿。盗墓人的后代非得沾人间烟火气,不然便是七分鬼三分人了。人间烟火气,说白了,就是俗气,活人气。”
她这张脸在张吉安打的灯笼光里,确有几分鬼魅的娇俏。
“别送了。”她说。
“你不想免俗,那我就大俗:我要一直把你送回家。”
“我怕谁?”她哈哈大笑起来:“你该嘱咐我路上别劫道、别杀人!”
说着她一跃上了骡子的背,脚一磕,骡子像战马一样跑了出去。秋天的好月亮下,她和骡子还在青灰的石板路上拖出暗幽幽的影子。
路过董家镇时,老远就听见狗咬成一片。梨花赶紧从骡子上跳下来。她把牲口牵进一个榆树林,拴上,又轻手轻脚向镇子里走去。她发现街上有几个背长枪的身影。再走近些,她看见那些背长枪的是日本兵和汉奸兵。董家镇戒严了。无非又是查什么抗日分子。
铁梨花等了好大一会儿,日本兵仍没有撤的意思。她看看月亮和星星,又摸了一下地上的草,露水刚开始下,她知道这是早上三点来钟。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点。
再不进镇子去找彭三儿,恐怕来不及了。她急得口干舌燥,背上出了一层细汗。
日本兵到天亮才带着他们抓到的几个无业游民撤走。大概是谁把他们当抗日分子供出去的。铁梨花心想,谁说鬼子、汉奸什么好事也不干?他们这不是帮忙清理了几个恶棍。她走进“杜康仙”时,发现鬼子们把这里抄了底朝天,里外已经没一个人了。她正站在天井里发愣,听见一个声音叫她:“大姐!”声音是从树上来的。那棵老槐树一个人抱不过来,也不知彭三儿怎么爬上去的。再一看,树对面有一挂秋千。这个人实在天分太高了,从谁手里都逃得脱。
彭三儿从树上蹦下来,说:“您看,我这人就是守信用,……”
铁梨花不跟他废话,扯着他就往外走。
“大姐还没给钱呢!”他甩开她。
“我能不给你吗?”她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银票,递给他。
彭三儿拿着银票左看右看:“我不要银票。我要听响的大洋。这银票要是假的,我不是白白送死?”